虞世南的脸色铁青,双眉压得极低,最终闭上眼,攥紧了袖中双手。
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阴郁之气,周围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玉真派的所有弟子都知道,枕长清完了。
师尊一向淡漠寡情,不理世事。这种神色,往往只会在教导枕长清的时候出现。
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于是先一步走了过去,半跪在地,朝着师父行礼认错。
“弟子无能,未能将她缉拿,请师父降罪——”
虞世南沉默了很久,他便这么一直跪着。当着玄门上千宗弟子的面,挺直地跪着,毫无颜面可存。
这期间无一人敢开口,素日里替他求情的几个师叔也不敢做声。毕竟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又和虞世南的逆鳞触碰得紧。
叶荨也顾不得他们此刻僵硬的氛围,四处都未寻到虞听晚的身影后,他赶忙穿过人群,找到心火正旺的虞世南。
他喘着粗气,神色慌张:“你女儿不见了!小晚不见了!”
虞世南睁开眼,神情有些不耐烦,压下了心头怒火,“不见了就去找,我会派几个弟子,同你慢慢找。”
叶荨惊奇地诶了一声,破口大骂道:“你这是什么态度,谁缺你那几个人手不成?如果只是简单的寻不到,老夫会找你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是简单的寻不到?”云时听到事关虞听晚,一颗心顿时揪紧。
叶荨正欲开口,身后有人先他一步发声。
“叶老的意思是,令媛…也许是被吸入了璇天境。”
这声音浑厚中气十足,不轻不重的咬字和停顿,带着几分嘲讽之意。
众人循声望去,身后不知何时聚了一群外派弟子。个个身着劲装,手执兵器,神情严肃地盯着他们。
为首的那人鹤发白袍,目光如炬。
千山派族老之一,谢元培。
玄门三大鼎宗之间的关系都很差,但在人前总要装作体面。谢元培轻咳了一声,嘴角挂着几分牵强的笑意。
“也许…是什么意思?”云时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反问。
谢元培蓦地发出一阵低笑,眯着眼睛,意味深长道:“虞天人将女儿藏的太深,我们实在不知令爱是何模样,也不好妄下定论啊。”
先前狂沙弥漫时,众人都自顾不暇。唯二两个离璇天境门比较近的,是千山派的外门弟子。
他们亲眼看到有两人被吸入其中,一个是本派家主谢珩,另一个女子则太过面生,他们都不认得。
各宗门清点人数后,少了谁便一目了然。
只是谢元培没想到,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竟会是虞世南的女儿。
在外人眼中,那是风光无限的虞天人,同一个叛道邪女的亲生血脉。那是他人生最大的污点,自是见不得光,自是藏得极深。
云时冷哼一声,“阴阳怪气些什么?”
“也不是藏的深吧,只是我们家阿晚粉雕玉琢,岂是你这种糟老头子随便就能见的?”
谢元培嘴角一僵,骂道:
“没教养的横小子!”
“玉真派虽然家大业大,可就是没什么底蕴,什么俗人都能进!”
他想到什么,轻蔑地笑了一声,又道:“殊不知有些人就是天生贱骨,没有那个资格修仙。过度勉强,结果却成了邪道猖徒。你还不以此为戒收敛脾性,是想同她一样吗?!”
他这话说的是谁,众人都心知肚明。
虞世南双手掐的更紧了,长袖掩住了他的动作,眼中的狠戾一瞬而散。
他依旧持着一副淡漠的神情,冷眼看着他,视线扫过他身后的一众守卫。
“你带这么多人来,就是为了同云时拌嘴的吗?”
谢元培神色一僵,反应过来什么后忽尔生出些悔意,沉默了两秒。
“那我就直言不讳了。”
“我千山谢氏的现任家主,也一同跌入了其中。听闻贵派有一宝物,名为归墟引,可以无视一切壁垒,牵引出身处另一空间的人……”
“做梦吧你!!”
云时打断了他的话,越过了虞世南,挡在他和谢元培的中间。
他瞪着面前的谢元培,一字一句道:“归墟引如今只剩下一道牵丝线,一道牵丝线便只能救一人!我们玉真派自有俗人要救,可顾不上你们家主!”
谢元培闻言心头一颤,未曾料到这种情况。眼下的局面,就变成了二择一…
谢元培的身侧,另一位道人出声道:
“当真如他所说吗,虞天人?”
“须知我千山谢氏的家主,乃是玄门结界的镇守者,命星与结界相连。谢珩若是死了,玄门结界便会再度溃散。谁又能保证,邪魔不会趁机而入?”
这回开口说话的,是千山派的客生,卫子献。
他这一开口,就给了虞世南不容拒绝的理由。
叶荨笑着摇了摇头,卫子献注意到了他,出于礼数,向他拱手作揖客气一二。
叶荨的笑很快冷了下来,脸色阴沉道:
“一派胡言!!”
“狂妄小儿,仗着旁人不知内情便可随意杜撰?!谢珩的命是和结界绑在了一起,他会因为结界的消散而死,可结界不会独为他而陨!”
神族最初在人间一共设下了四道结界,分别保护着人、妖、玄、魔。
玄门结界,位于这四方结界阵的阵眼。它是最为强大,也最不稳定的结界。
就像一团游离狂躁的力量,需要一个锚点,才不会暴走。
千山谢氏的家主,就是被神使挑中的锚点。
锚点消失了,再换一个便好。
若是谢珩死了,他的家主之位自会有人替代,他身上的重担也自会有人承接。
可是如今没有了极玉清源,绑着璃火症的家主之位,同祭祀大典上的祭品没有任何区别。
千山派实在不想再从族内择一个祭品了。谢氏一族,四支八脉,符合袭位条件的血脉,背后都有着不可撼动的势力。
再没有人跟谢珩一样,血统合适,又无父无母的好拿捏。
所以,他们才会这么想要保下谢珩。
卫子献并未气馁,他递给谢元培一个眼神,对方便很快会意。
“就算如此吧。一个邪徒之女,一个守界家主,虞天人会怎么选?”
他和邪徒师雪凝的恩怨情仇本就受人诟病,如今他能怎么选?他敢怎么选?
怎么选才能堵住天下的悠悠众口,显而易见。
云时恶狠狠地呸了一声:“别听他胡说八道,大爷的!分明一个是你亲生女儿,一个是和你八竿子打不着的生人!!”
云时有些慌了,因为他在虞世南的脸上看到了犹豫之色。
去你大爷的!!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拽着他的肩膀,使劲儿晃了几下。瞪大了眼睛去看他,言辞恳切道:
“我知道你憎恨邪魔,可阿晚她不是邪!她有灵脉,她也是玄门修士啊!”
卫子献幽幽道:“非也!怎么会八竿子打不着?当初师雪凝叛道,第一个背后抽刀重伤的就是我千山派,就是谢珩的父亲!!”
他的身后,不少人附和着。
“你们玉真派,欠我们千山派的可不少!归墟引线,就合该赔给我们——”
“一个身上有着邪徒血脉的人,注定走不远也走不长…”
云时回身猛踹了他一脚,“你要这么算是吧?那当初,若不是我们玉真封印了魔头天渊,你他娘的早就死了!!”
他们还在争吵着,虞世南却已经有了抉择。
他看向身后的枕长清,突然开口:
“长清,依你之见,为师该怎么选?”
地上跪着的枕长清一愣,闻言瞳孔微颤,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他,“师父…”
身后的众人也反应过来了,随即噤声,将目光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枕长清脑袋空白了两秒,只觉一阵嗡鸣声响。可虞世南并不打算放过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带着所有人的屏息凝神,等着他给出一个答案。
他脑中不自觉地浮现两人的面庞。
在他的记忆里,只有七岁时调皮捣蛋、稚气童颜的虞听晚,和去年岁试剑法利落的谢珩。
于是他很快有了抉择。
“小师妹灵脉残缺,谢珩是少英榜魁首。若救小师妹,谢珩余有三分生机;若救谢珩,小师妹必死无疑——”
他顿了顿,道:“依弟子拙见,当救小师妹。”
云时和叶荨两人当即松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赞了他一番。
谢元培眉头紧蹙,正欲开口却被身旁的卫子献拦了下来。他势在必得的盯着虞世南,眼中是不平不淡的笑意。
那副笑脸,明明是含着客气恭敬之意的,可看了就是让人感到不适。湿答答、粘腻腻的,就像一条阴湿狡猾的毒蛇。
虞世南双手一挥,从虚弥宝镜中召出了法器归墟引。
那是一个虚弥的钟磬,从前里面有许多缕长尾星光,如同游鱼般穿梭其中。
而今,只剩下一缕牵丝引线,闪烁着微弱的银白星芒。
他低眉垂眸地沉思几许,手中摩挲着器壁上仅剩的那点光泽。
“枕长清,你要记住今天,记住我今日所为之事。”虞世南忽地这样告诫他。
“凡我玉真派弟子,均与邪道势不两立。违逆天道的错误,终究都会被修正,没有任何旁门左道…可以一线争之。”
正常来讲,邪修是没有后代的。
所有邪修均是后天堕邪,不存在生而为邪一事。天生邪种,不过是一句骂词。凡邪修女子所孕婴孩,落地不过一瞬,便会化为一团怨水消逝。
然而师雪凝,世人眼中狂悖无道、丧心病狂的邪道首徒。不知她当初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能够违逆天道,生下虞听晚。
虞世南一直以为,她体内的神格是师雪凝的手笔,是神格保全了这个本该化为怨水的婴孩。
他不知道师雪凝是如何得来的这枚神格,不知道这个偏执成性的人又做了些什么。
当初为了封印天渊,他抽走了神格。
本以为这个孩子会很快死去,没想到造化弄人,她竟活了下来。
成了世上第一个,灵修和邪修的后代。
幼年时的她,大概是血脉遗传的戾气作祟,一度顽皮地有些恶劣。
虞世南想要让她恢复灵脉修行,也不过是为了压制她血脉里的邪性。当叶荨告诉他,不周山上的仙气能够消除她的戾气时,他才勉强松口,让她下了宗门。
他对这个孩子的情感太过复杂。
有愧疚,有怜悯,有怨恨,也有过杀心…坦白的讲,没有多少爱意。
没有谁生来就喜欢谁。
更何况一个人的存在,总是提醒着你物是人非。像是一记重锤,一次又一次地敲打在你想要平静的心头。
两次,他都在明知虞听晚会死的情况下,抛弃了她。
从前为了所谓苍生,抽离她的神格;今日又为了明证道心,在二选一的局面下选了别人。
有人弃她如弊履,便有人待她作珍宝。
云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把扼住他操控法器的手,骂道:“我看你脑子是进水了吧?!”
他将事实情况一条一条地摆出来,“你女儿,十七岁,灵脉残缺!也许她现在正在境门里无计可施,祈祷着有人能够救她!”
“你是她爹啊,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这世上愿意为她发声的人不多,云时算一个。
她从襁褓婴儿,到能走能蹦的那七年,都是云时一手将她拉扯到大的。
虞世南不愿意见她,回回看见她时手都在发颤。他自知道心不稳,便将她交给下人安养,自己去闭关了。
可下人最会瞧脸色,自不会好好待她。
她被人裹成蚕蛹,随意丢在桌子上。没人给她喂奶水,她只能瞪着房顶梁木,扯着嗓子干嚎。
那天,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了树上醉酒小憩的云时。
他将酒壶一扔,翻窗入内,便看到了檀木桌上已经脸色发青的婴儿。
彼时的虞听晚几乎要绝望了,她的嗓子哭哑了,干涸的泪痕在脸上泛起一阵刺痛。离饿死魂归,只差一步。
三桑灵女,怎么能这么窝囊的死去?
好不容易进来一个人,却是满身酒气,看着就不靠谱。
他说,既然缘分一场,就请你吃顿饭吧。
那个无妄峰最不正经的道人,却也规规矩矩的去厨房里给她煮了米汤。
他不会抱孩子,换了好几个姿势才勉强将饭喂了进去。
后来他每天都会来看她,从一开始的好玩儿,到渐渐将养她的差事揽了下来。
就这样,她活了下来。一直到她能走能跳的时候,虞世南才堪堪出关。
虞听晚对他从来没什么好脸色,甚至会暗戳戳地给他使绊子。趁他不注意撕了他的书,毁了他的画,只为出一口恶气!
他和师雪凝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差一点儿就被人活活饿死。
这三章在交代璇天境外的同步情况,大家别急,下一章就是我们珩晚了!![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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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正邪不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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