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黄道吉日。霜华凝瓦,红绸覆雪,整座皇城被硬生生撕成两半——东宫与靖王府同时张灯结彩,鼓乐声震落檐上冰凌。
天未亮姜雪霁便被扶起梳妆。凤冠沉重得压人脖颈,金丝珍珠面帘遮挡视线,只能看见云芷通红的眼眶。
“公主真美……”小宫女哽咽着为她抚平嫁衣褶皱,指尖刻意避开那丛白梅绣样。
殿外喜乐喧天,鞭炮炸响如战场轰鸣。姜雪霁握紧袖中玉镯,听见司礼监尖亮的通传:
“吉时到——请公主升舆——”
金丝绣鞋踏过门槛,满地碎红纸屑像溅开的血。她回头最后望一眼居住了十一年的宫殿,看见窗棂上那年谢明灼刻的小字:灼霁同春。
字迹已被风雨蚀去大半。
十六抬凤舆候在阶下,萧璟一身婚服骑在马上,青墨色衬得他眉目温润,唯有握缰的手背青筋微凸。
“殿下。”他俯身伸手,掌心一道旧疤横贯。
姜雪霁将手放入他掌心,触到一层粗粝的茧。他轻轻一托便将她送入舆中,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次。
舆帘落下刹那,她听见极轻的一句:“别怕。”
不是对她说的——萧璟的目光掠过宫墙某处,那里绯红身影一闪而逝。
仪仗启行,鼓乐喧天。百姓欢呼声浪潮般涌来,都在赞靖远侯与公主佳偶天成。姜雪霁透过珠帘望去,看见无数张笑脸上嘴唇开合,像一池争饵的鲤鱼。
舆轿忽然微顿。有人拦驾高喊:“北境将士恭贺侯爷大喜!”
是萧璟的旧部,一群伤痕累累的悍将,捧着沾血的战旗与断箭。萧璟下马接过,亲手将战旗覆在舆轿上。
“臣等愿以性命起誓,”将领们轰然跪倒,“护公主殿下周全!”
鲜血从旗幔渗出,滴在雪地上斑驳刺目。姜雪霁看见萧璟眼底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很快又沉寂下去。
“走罢。”他重新上马,背影挺得笔直。
队伍绕皇城三周,最终停在靖王府。火盆跨过,马鞍踏过,每道仪式都精准得像沙场排兵。喜娘搀扶她下舆时,低声惊呼:“殿下手怎么这样冰?”
萧璟解下大氅披在她肩上,雪狐毛领拂过脸颊,带着清冷的松香。
“侯爷,”喜娘小声提醒,“这不合规矩……”
“北境的风雪就是规矩。”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喜堂上红烛高烧,皇帝与谢远端坐主位。姜景宸笑着说了些佳偶天成的场面话,谢远则盯着女儿腕间的玉镯——那本该出现在东宫喜堂上。
“一拜天地——”
姜雪霁弯腰时,凤冠珠帘剧烈晃动。她看见谢明灼站在屏风后,一身正红宫装,金步摇纹丝不动,唯有指甲掐进了掌心。
“二拜高堂——”
萧璟扶她的手很稳,掌心温度透过嫁衣传来,像捂不热的玉。
“夫妻对拜——”
她低头看见他靴尖上的雪泥,他看见她袖口微露的白梅。两人身影在烛光中交叠一瞬,又迅速分开。
合卺酒端上时,谢明灼忽然起身:“本宫代太后为新人赐福。”
她一步步走近,金绣裙裾拂过地面,像流动的血。宫人奉上金杯,她亲自斟满,指尖不着痕迹地掠过杯沿。
“愿妹妹与侯爷……”她将酒盏递给姜雪霁,丹凤眼深深望进来,“同心同德,白首不离。”
酒液晃出涟漪。姜雪霁接过时触到她冰凉的指尖,有什么东西被塞进掌心——是半块兵符,边缘还沾着血痂。
“谢娘娘恩典。”萧璟忽然伸手,状似无意地隔开两人,“臣必不负所托。”
他仰头饮尽合卺酒,喉结滚动间,目光始终锁在谢明灼脸上。某种无声的交锋在空气中炸开火星。
喜娘忙打圆场:“送入洞房——”
红绸塞进姜雪霁手中,另一头握在萧璟掌心。他牵着她走向后院,每一步都踏在喧闹与寂静的分界线上。
新房布置得喜庆却冰冷,所有器物都是崭新的,看不出半点生活痕迹。喜娘说了一串吉祥话,终于带着人退下。
门合拢的刹那,所有喧嚣都被隔绝。唯有一对龙凤烛噼啪燃烧,映亮满室寂寥。
萧璟为她取下凤冠,动作小心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委屈殿下。”他声音里带着倦意。
姜雪霁抬眸:“侯爷不必如此。”
他笑了笑,走到窗边推开条缝隙。东宫方向的烟花恰好炸开,映亮他半张侧脸。
“陛下此刻该揭太子妃的盖头了。”他忽然道。
窗外又一阵喧嚣,是宾客嚷着要闹洞房。萧璟反手阖窗,将嘈杂关在外头。
“殿下可要安歇?”他转身问,语气平静得像在商议军务。
姜雪霁攥紧袖中兵符,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侯爷,”她轻声问,“可知我腕间玉镯的来历?”
萧璟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烛光映得青玉温润。“认得。”他声音低下去,“是臣那位表妹的及笄礼。”
空气凝滞片刻。他忽然走近,俯身与她平视:“但殿下不是任何人。”
太近了,姜雪霁能看清他眼底的血丝,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混着药香。
“臣娶的,是姜雪霁。”他一字一句清晰道,“只是眼下局势复杂,有些事……还需时日。”
窗外忽然传来三声叩响,似鸟喙啄木。萧璟神色微凝:“臣去去就回。”
他转身离去,红衣在门边一闪而逝。姜雪霁快步走到窗边,看见他隐入梅林,与一道绯影短暂交汇。
谢明灼的声音被风撕碎传来:“……护好她……否则……”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唯有雪地上并排的脚印清晰可见,一深一浅,很快被新雪覆盖。
姜雪霁低头展开掌心,半块兵符被体温焐得滚烫。内侧刻着细小字样:
三千死士,听玉调遣。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雪天,谢明灼将白玉簪簪进她发间,说“我替你担着”。
如今这担子,太重了。
门轴轻响,萧璟去而复返,肩头落满新雪。他看见她掌中兵符,眼神骤深,却什么也没问。
“殿下安歇吧。”他吹灭烛火,只留一盏守夜灯,“臣在此守夜。”
黑暗裹挟下来,两人隔着一架屏风各自躺下。呼吸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一个刻意放缓,一个紧绷如弦。
更漏滴到三更时,姜雪霁轻声问:“侯爷可曾后悔?”
屏风那端沉默良久,传来低哑的回应:“臣只后悔一件事——那年北境,不该让她独自去看雪山。”
她再要细问,却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像某种温柔的拒绝。
窗外雪落无声,映着东宫方向彻夜不熄的灯火。两个喜堂,两桩婚姻,像两道平行延伸的轨迹,注定永不交汇。
姜雪霁握紧玉镯,触到内侧冰冷的机括。
三年伊始,第一夜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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