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药气浓得化不开，龙涎香混着垂死的气息，沉甸甸压在人胸口。
萧璟跪在龙榻前三尺处，银甲未卸，征尘未洗。血锈气从他身上散出来，撞得满室香烛都失了颜色。
“上前来。”龙帐里伸出一只枯槁的手，腕骨支棱着，青筋虬结如将死的藤。
内侍悄无声息退至殿外。萧璟起身，铠甲碰撞声在死寂中惊心作响。他看见先帝陷在锦被里，面色灰败如旧纸，唯有一双眼睛还燃着最后的精光。
“臣，幸不辱命。”他再度跪倒，奉上虎符，“柔然已退兵三百里，十年内不敢再犯。”
虎符被枯瘦的手指按住，却未收回。
“萧璟，”先帝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朕这些儿子里……没有一个及得上你。”
殿外风雪声骤急。萧璟垂首：“陛下慎言。”
“慎言？”先帝低笑起来，笑声扯得胸腔嘶嘶作响，“朕就要死了，还慎什么言？”
他忽然撑起身子，目光如鹰隼攫住眼前人：“朕只问你一句——若朕传位于你，你当如何？”
烛火噼啪炸响。殿角更漏滴答，一声声催命似的。
萧璟缓缓抬头，目光平静无波：“臣会自刎于殿前，以全萧氏忠烈之名。”
死寂之中，先帝眼底精光骤盛，又慢慢黯下去。他重重倒回枕上，喘着气大笑：“好……好个萧家儿郎！”
笑声渐歇，他忽又问道：“重阳宴上，你见过昭阳了？”
“是。”
“觉得如何？”
萧默然片刻，轻声道：“公主殿下……如雪中白梅。”
先帝眯起眼：“若朕将她赐婚于你，你可愿护她一世周全？”
殿外风声凄厉，似有宫人惊呼隐约传来，又很快沉寂。
萧璟的目光落在龙榻边案上——那里摊着两道明黄诏书，墨迹新干，朱印如血。
“陛下，”他忽然问，“公主可知此事？”
先帝冷笑：“皇家婚姻，几时需要过问女子意愿？”
萧璟垂眸看着自己掌心旧疤，那是十三岁初上战场时留下的。许久，他轻声道：“臣若尚主，必以真心待之。只是……”
“只是什么？”
“臣心中有一人，早年病逝，恐对公主不公。”
先帝猛地咳嗽起来，帕子上溅开暗红。他死死盯着萧璟：“若朕说，昭阳那孩子……与你那早夭的表妹有七分相似呢？”
萧璟霍然抬头，一贯平静的面具终于裂开缝隙。
“陛下何意？”
“林婉清——你舅父家的表妹，十六岁病逝。”先帝每说一句便喘一口粗气，“昭阳的母妃，是婉清的亲姑姑。”
烛火剧烈摇晃，将两人身影投在墙上，扭曲如鬼魅。
萧璟指节攥得发白，声音却依旧平稳：“陛下是让臣，将公主当作替身？”
“朕是让你认清现实！”先帝嘶声道，“你护着她，朕给你兵权；你负了她，朕九泉之下也不会放过你！”
他猛地将虎符塞回萧璟手中，枯爪般的手指死死扣住他手腕：“记住，萧璟——这是朕的江山，也是你的责任。太子仁弱，需要你辅佐；昭阳孤苦，需要你呵护。你若负朕所托……”
话未说完，一阵剧咳打断了他。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滴在明黄缎被上，晕开刺目的红。
萧璟反手扶住帝王枯瘦的身躯，掌心触及一片冰凉的冷汗。
“臣，发誓。”他声音低沉，字字清晰，“必以性命护公主周全，辅佐太子，镇守山河。”
先帝涣散的目光凝住最后一瞬清明。他颤抖着从枕下摸出那柄龙纹匕首，放入萧璟手中。
“好……好……”他喃喃着，眼底最后一点光渐渐熄灭，“去叫太子进来……还有谢远……”
萧璟躬身退后。转身刹那，他看见龙榻边那道赐婚诏书——姜雪霁的名字墨迹未干，像一道新鲜的伤疤。
殿门开启时，风雪呼啸而入。太子姜景宸与宰相谢远候在廊下，一个面色苍白，一个神情莫测。
“陛下宣太子、谢相觐见。”萧璟侧身让路，银甲在雪光中泛着冷芒。
姜景宸经过他身边时，脚步微顿：“北境……辛苦侯爷了。”
萧璟垂眸：“分内之事。”
谢远的目光却落在萧璟紧握的虎符上，眼底闪过深思。
殿门重新合拢。萧璟站在廊下，听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嘱托声，混着压抑的哭泣与应诺。
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宫砖上的血迹——那是他铠甲缝隙里落下的北境沙场血。
一个小太监忽然匆匆跑来，低声急报：“侯爷，谢小姐强闯宫门，说要见昭阳公主！”
萧璟眉头微蹙：“陛下病危，任何人不得出入。”
“可、可谢小姐以金簪抵喉，说见不到人就……”小太监不敢再说。
远处隐约传来骚动声，女子凄厉的呼喊划破雪幕：“让我见她！姜雪霁——！”
萧璟默然片刻，忽然解下腰间玉佩递给太监：“拿去给谢小姐，说萧某承诺——明日此时，必让她见到想见之人。”
小太监愕然抬头：“可陛下万一……”
“陛下撑不到明日了。”萧璟望向紧闭的殿门，声音轻得像叹息，“去吧。”
风雪卷着残音，将最后两个字吹散。
殿内忽然爆出悲声：“陛下——驾崩——！”
更漏恰在此刻滴尽。宫钟嗡鸣，一声接一声，震落檐上积雪。
萧璟整甲跪地，在漫天缟素中垂下头。掌心虎符冰冷刺骨，那下面压着半块梅花糕——是谢明灼昨夜托人送来的，糖霜已被体温焐化。
宫墙那端，少女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丧钟一起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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