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响到第九十九声时，雪下得更疯了。白幡被狂风卷起，拍打在朱漆宫门上，发出寂寥的声响。
整座皇城陷在一种诡异的寂静里。所有宫道都空了，唯有巡夜禁军的铁靴踏过积雪，一声声砸在人心上。
姜雪霁跪在灵堂角落，孝服宽大得几乎将她吞没。云芷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却被嬷嬷一眼瞪了回去。
“公主节哀。”老嬷嬷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念早就写好的戏文。
姜雪霁垂着眼，看香灰一点点积攒又跌落。她哭不出来——那个躺在梓宫里的男人，于她而言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甚至记不清上次唤“父皇”是什么时候。
殿外忽然起了骚动。守灵的女眷们纷纷抬头，听见风雪里裹挟着熟悉的哭喊声：
“让我进去！姜雪霁——你出来！”
是谢明灼。
姜雪霁猛地起身，孝服绊得她踉跄一步。老嬷嬷立刻拦住去路：“公主，规矩不能乱。”
“让她进来。”声音从殿门处传来。萧璟不知何时站在那儿，孝带束着银甲，眉眼间带着倦色，“陛下遗旨，特许谢小姐今夜守灵。”
嬷嬷脸色变了几变，终是退开了。
殿门洞开，绯红身影跌撞而入。谢明灼竟还穿着白日那身衣裳，发髻散乱，金簪歪斜，眼尾红得骇人。她看也不看旁人，直直扑到姜雪霁面前抓住她手腕。
“你没事？”她声音发颤，目光急急扫过对方全身，“他们没为难你？”
姜雪霁摇头，反握住她冰凉的手：“姐姐怎么……”
话未说完，谢明灼忽然拽着她往外走：“跟我来。”
“放肆！”嬷嬷厉声呵斥。
萧璟抬手一拦：“灵堂西侧殿空着，一炷香时间。”他目光扫过谢明灼凌乱的衣领——那处隐约露出包扎的纱布。
谢明灼咬唇看他一眼，终究低声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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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侧殿冷得像冰窟。谢明灼反手闩上门，将姜雪霁按在蒲团上，自己却焦躁地踱步。
“听着，”她忽然蹲下身，抓住姜雪霁肩膀，“明日卯时，北侧宫门有我们谢家的人接应。你换上宫女衣裳，云芷会带你过去……”
姜雪霁怔怔望着她：“去哪里？”
“江南！漠北！去哪都行！”谢明灼眼底血丝纵横，“我已经打点好了，足够你安稳过一辈子……”
“为什么？”姜雪霁轻声打断。
殿外风声凄厉，吹得窗棂作响。谢明灼的呼吸滞在喉间，许久才挤出声音：“父皇……陛下他……留了两道旨意。”
她说不下去，只从袖中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硬掉的梅花糕，碎得不成样子。
“一道赐婚我与太子，”她声音哑得厉害，“另一道……将你指给萧璟。”
烛火噼啪一跳。姜雪霁看着那些糕点碎屑，忽然想起重阳宴上皇帝那句“昭阳也长大了”，想起萧璟腰间那枚青玉环，想起谢明灼近日反常的焦灼。
原来如此。
她竟轻轻笑了一下：“所以姐姐要送我走？”
“必须走！”谢明灼猛地攥紧她手腕，“萧璟心里有人！是个死去的表妹，你不过是个替身！深宫吃人，靖王府也不是善地……”
“那姐姐呢？”姜雪霁抬眼，“嫁与太子，便是善地么？”
谢明灼僵住。血色从她脸上褪去，又慢慢涌上来，凝成一种近乎狰狞的决绝：“我无所谓。但你不能……我不能看着你跳火坑。”
她忽然抽出金簪塞进姜雪霁手中：“若走不了，就用这个。对准喉咙，用力刺下去——总比活着受罪强。”
簪尖冷硬，刻着繁复的凤纹。姜雪霁摩挲着那些凹凸，忽然问：“若我走了，姐姐当如何？”
“谢家百年基业，总不能断在我手里。”谢明灼笑得比哭难看，“大不了就是一死……”
话未说完，姜雪霁忽然伸手碰了碰她颈间纱布。动作很轻，却让谢明灼浑身一颤。
“疼吗？”她问。
谢明灼猝然偏过头去。
烛火将两人影子投在墙上，纠缠如困兽。远处传来打更声，子时了。
“姐姐，”姜雪霁轻声说，“我不走。”
谢明灼霍然回头：“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姜雪霁打断她，目光落在对方破碎的衣领和凌乱的发丝上，“姐姐以死相逼才换来看我这一面，是不是？”
她抬起手，用袖角一点点擦净谢明灼脸上的泪痕：“若我走了，陛下遗诏成了笑话，谢家如何自处？姐姐又当如何自处？”
谢明灼抓住她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那些不重要！”
“重要。”姜雪霁声音很轻，却像雪落般不容置疑，“姐姐护了我这么多年，这次换我护着你。”
殿外忽然传来三声叩门。萧璟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时辰到了。”
谢明灼猛地将姜雪霁搂进怀里。很用力的拥抱，几乎勒得人喘不过气。
“傻子……”她声音哽咽，“这深宫会吃了你的……”
姜雪霁安静地靠在她肩头，闻见熟悉的梅花香混着血腥气。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雪天，红衣少女也是这样抱着她，说“我替你担着”。
“那就让它吃。”她轻轻回抱住对方，“总归……我们在一处宫里。”
谢明灼浑身剧震。
敲门声又响，这次急促了些。谢明灼终于松开手，退后两步深深看她一眼，似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血里。
转身开门刹那，她忽然回头，往姜雪霁掌心塞了件东西。
“活着。”她说，眼底烧着最后的火焰，“等我。”
殿门开合，绯红身影没入风雪。姜雪霁摊开掌心——是那半块平安符，针脚歪扭地绣着“灼”字。
窗外传来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幼兽哀鸣，很快被风雪吞没。
姜雪霁慢慢跪坐回蒲团，将平安符贴在心口。那里揣着另一样东西——谢明灼方才拥抱时，悄悄别在她衣带下的金簪。
簪尖冰凉，像一句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誓言。
更漏滴尽，寅时了。
灵堂方向忽然传来喧哗，有人高喊“诏书——陛下遗诏——！”
姜雪霁闭上眼，听见雪落宫阙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像命运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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