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曜随他出门,云淮引他走向客栈后院的湖边。
一座精巧的亭子静静立在湖心,九曲回廊连接着岸与亭,在昏暗的天色中若隐若现。
“不是要出去吗?”重曜望着蜿蜒的长廊。
云淮指了指天空:“恐要落雨,就在这湖心亭坐坐。”
云淮推着他踏上回廊。走到亭前,他忽然停下,对重曜说:“你把眼睛闭上。”
重曜虽不解,看他态度认真,还是依言阖眼。云淮伸手在他面前轻晃,确定他看不见,这才牵起他的手:“跟着我走。”
云淮牵着他步入亭中,重曜听见耳畔风声忽然寂去,像是被什么隔绝在外。
“谢大哥,可以睁开了。”
重曜缓缓睁眼。四周已放下竹帘,亭内悬着上百个素纱囊,宛若上百颗璀璨生辉的明珠。细看,萤光在纱囊中流转明灭,像是将天上的星辰揉碎了,被人小心翼翼收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更妙的是,这些光点倒映在亭外的湖面上,随着涟漪轻轻晃动,恍若置身星河中央。
云淮拉他在亭边的长椅坐下,指向湖面,“你看,像不像天上的星星都落进了水里?"
重曜静静看着。他无法辨色,萤火之光落在眼里只是一团灰白,在他的视线中,素纱囊毫无美感,只有密密麻麻的丑陋虫子在肆意攀爬,湖面也不过是斑白的水纹,但他不想扫兴,并未说破:“你让我出来就是要给我看这个?”
云淮心头微紧,有些忐忑:“你不喜欢吗?”
“很麻烦吧?”重曜望着这些脆弱的微光,虽然他并不能目睹这个画面,但能想象到它的美好。
云淮笑逐颜开:“一点都不麻烦。我在水边偶然瞧见,觉得甚是好看,想着你可能也会喜欢……”
“你费心了。”重曜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觉得好看吗?”
“……嗯。”
听到回答,云淮很认真的看他,朦胧的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面颊上,像是覆了一层薄薄的霜雪。云淮小声问:“……谢大哥,你能看见吗?就算不能视色,应该……还是能看见光吧?”
重曜默了一瞬,对上他的眼睛:“你何时……”
“无意中发现的……”云淮心疼的说,“记得当年,我还总笑话你买些奇怪的衣料……是眼睛受伤了吗?”
重曜看向别处:“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为了让我不为外界形色所惑。”
云淮被逗笑:“这么严肃的问题你还打趣?”
“它对我没有太大的影响。”
云淮垂眸,忽的凑过来,笑着问他:“那在你眼里,我是什么颜色的?”
云淮的五官在他瞳孔里瞬间放大,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并且认真端详这个叫云淮的人。有一瞬,他忽然觉得陌生,这个人几乎跟他记忆里的沈怀亭判若二致。
他对沈怀亭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骄矜、纨绔的小公子身上。而此刻,这个人的脸孔异常清晰的映在瞳孔里。
那是一张早已脱去稚气、文静秀气的脸。睫毛很长,鼻头微翘,唇角带着亲昵温柔的笑意,干净,漂亮,却又不带一丝柔弱气质。
重曜如实说:“灰色。”
云淮心头一滞。
就在此时,一只萤火虫从纱囊缝隙钻出,怯生生地在亭中飞舞,最终落在云淮肩头,接着,更多的萤火虫从纱囊中飞出,在亭内交织成流动的光网,慢慢汇聚到两人周围。
云淮伸手,一只萤火虫停在指尖,他整个人都笼罩在柔和光晕中。
云淮又问:“现在呢?”
重曜看他:“雪灰色……”
云淮眼中一亮,光芒比萤火更盛:“那我以后就是你眼中唯一不同的颜色。”
“……”
重曜望着周围流转的光点,视线最后停在云淮脸上,心下忽地涩然。
他一直以为要付出很多很多,多到无以复加才能换来用心相待,没想到有一天,他什么都不需要做。
他的内心波涛汹涌,他的神情毫无波澜,只静望着,任由眼中的深邃掩去深埋心底的情绪。
云淮察觉他的异样,轻声唤他:“谢大哥……”
重曜淡淡应声:“……嗯?”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是在想什么?”
听起来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可重曜却觉得心头一动。从来没有人关心他在想什么,好像他生来就该什么都不想,真真如一座泥塑石像。
见他不答,云淮又问:“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重曜摇头。
“我在想,接下来我们去哪?”话虽如此,但云淮的眼神告诉他,他早已打算好了,“我们去新宅子看看,如何?当初我买下那处宅子,让人打理了好久,你还没去看过,也不知道里面的陈设布置,你会不会喜欢?”
重曜从来不在意这些,但云淮是个对生活品质有极高要求的人。吃穿用度都有讲究。当初开个酒铺子,但凡他看不上的酒一律不卖。
“等你去看了,到时再按照你的意思改,你看好不好?”
“你要留在下界?”重曜问他。
云淮郑重点头。事实上,他是担心重曜的身体,如今这个季节,竟然就已经裹上披风。再这么天南地北的跑,也不知道吃不吃得消?“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这回我将仙灵和金丹一道封了,任谁都找不着咱们。到时,我们再重新开一个酒铺子……”
重曜静静看着他,老实说,云淮所做的一切,的确让他有一点动容,但也仅仅是一点。
以前,但凡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他都敢凭着一腔孤勇和胆气下定决心。但现在不会了,以后也永远不会。
重曜说:“你不必如此,也不需要为我放弃什么。我们就这样同行一段,彼此相安,就很好。”
云淮说:“谢大哥,我有我的选择。不单单是为你,更是为我自己。你不要拦我,好不好?”
“我劝你,是为你好。不是所有事情,只要你努力,就会有结果。”
“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只要我肯用心,就一定会有结果。你看,我们现在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重曜缓声说:“你年纪还小,可能还不明白,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是长久不变的,你越是用力想去攥紧某个东西,到头来,受伤的只有你自己。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撒手。”
云淮眼中有隐隐的泪花,他不敢相信这是从他的谢大哥口中说出的话。
重曜声音淡淡的,一出口就散了:“你以为只要播种,辛勤耕耘,就能等来收获?这种想法更是大错特错……我答应你,并不能证明什么,无非是我自己也有私心。我虽独来独往惯了,到底这只是我被迫如此。我有七情六欲,非要让我如石像泥塑般活着,我也很痛苦。有个人陪着我,跟我说说话,日子好像就没那么难捱了……至于别的,算了吧……”
云淮听到这些,几乎快要落泪。
重曜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安慰道:“人心险恶,今日你也算领教了。”
云淮再也控制不住,紧搂住他:“我陪你,谢大哥,我陪你说话,我陪你……”
这一刻,他心中涌满了无尽的懊恼和后悔,他为什么不早点迈出这一步?为什么不抢在别人之前把他留在自己身边?那么多次机会,为什么不多坚持一下?要让他这么多年连这样小小的愿望都落空?
云淮靠在他怀里,无声落泪。这么多年,他恨过萧莲舟,恨过萧珏,这一刻,他却恨自己。恨自己怯懦,不敢承认、面对自己的内心;恨自己退缩,不敢去争去抢;更恨自己不够强大。
听到云淮低啜的声音,重曜拍了拍他的背:“哭什么?”
云淮用袖子将眼泪仔细抹去:“我没哭。”
云淮仰起脸,眼眶红红的,神情却格外认真,“谢大哥,你那些经验之谈对我没有任何借鉴意义。我只知道,你现在希望陪着你的那个人,是我。至于其他,重要吗?”
“……”重曜无言以对。
“我也有我的经验。你不讨厌我,那就是喜欢我。你希望我陪着,那就是想跟我在一起。你提醒我,是因为在乎我。你向我剖白心意,是因为信任我。总结起来,你心里只有我……”
云淮一口气说完,但重曜却略显空茫。
一个只会牺牲和付出的人,一个从来不曾感受到真切爱意的人,一个从未被珍视的人,在面对不同他以往经历过的任何一段情感表达时,只有疑惑和茫然。
云淮目注着他,心头泛起苦涩。他缓缓支起身子,郑重的、深情的,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谢大哥,你是要我陪你说话、吃饭还是云游四方?云淮都愿意为你效劳。”
重曜回过神,萤火流转间,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就在这时,一道狂暴的罡风自湖面横扫而来,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巨响中,水浪炸裂冲天,竹帘应声粉碎,整座湖心亭在这毁天灭地的威压下四分五裂。
萤火如星河决堤,倾泻而出,下一秒被肆虐的气浪撕得粉碎,纷扬而落,无一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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