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曜从熟睡中醒来，撑着力气起身穿戴整齐。原本并不复杂的事情，他却因为右手不便而花了很久时间。
重曜看着被烧伤的手，这么多天过去，仍旧毫无痊愈的迹象。
他也没有过分在意，替萧珏掖好被子，就在床边坐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才起身离开。
萧珏太过疲倦，以至于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反应。
离开客栈时，天边已微微露白。
刚出东沧地界，远天便毫无征兆地涌起大团大团的黑雾，瞬间吞噬晨曦的微光。黑雾翻腾扭曲，其间雷光电蛇狂乱奔窜，映照出无数扭曲嘶嚎的幽冥鬼影。
黑雾未至，雾浪翻滚间，隐约可见可怖的鬼面浮沉隐现，发出凄厉嚎叫。
不过瞬息，遮天蔽日的黑雾如万丈狂涛压至头顶，霎时将重曜团团围住，雷电交织成一张毁灭的巨网，幽冥争先恐后扑杀而来，仿佛带着毁天灭地的仇怨要将人连皮带骨吞噬干尽。
一片阴森诡厉的凄嚎之后，黑雾中忽然迸射出几道耀目金光，如碎裂的冰纹骤然延展，所过之处，幽冥如同被无形巨掌碾过，瞬息化为齑粉，只余下令人心悸的凄惶惨叫，袅袅散于空中。
重曜安然无恙，衣袂未损分毫，目光沉静地望向一处。
黑雾如受诏令般向两侧翻涌散开，云照如从地狱缝隙中挤出的鬼魅，一步步狞笑着走了出来。
他更瘦了，形销骨立，带着一股绝望的死气。
宽大的衣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随风晃动，仿佛底下支撑的仅是一副嶙峋骨架，皮肤苍白得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蚀骨的怨恨。
“我等你很久了，神尊大人。”云照盯着他，声音嘶哑，如同砂石摩擦。
重曜面无表情，只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收进袖中。
云照歪着头，脸上扯出一个极尽讽刺的笑：“怎么这副神情？你又赢了，不光赢了，还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你心里一定觉得我们很可笑，对吧？竟然敢跟你这天、地、至、尊作对，简直是自找死路！您真有闲心，还陪我们玩上几个月，故意漏洞百出，让我们生出有望雪冤的错觉，然后在最后关头，给我们致命一击。恭喜！你赢了！”
他哭笑不得，脸上明明在笑，肌肉却扭曲出比哭更绝望的弧度，一字一顿道：“你、赢、了！哈哈哈哈……”
重曜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谢霄罪有应得，就算你翻一百次案，结果也不会变。休说一个谢闲，就算你纠集全东沧的人，也绝不可能替他脱罪。”
“罪？”云照怒极，双目赤红，“你口口声声说他有罪，就请神尊大人指天而言，谢霄究竟何罪之有？！”
“谢霄之罪，当年就已定论。”
云照闻言，不怒反笑，那笑声却冰冷刺骨：“这么说，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还他清白了？”
“本就是戴罪之身，何来清白？”
“好一句何来清白？”云照大笑，笑声中满是悲愤与苍凉，“他是否蒙冤，难道还有人会比你更清楚？！”
“你苦心孤诣，执着数万载，并非是想替谢霄正名，不过是为求自己心安。”重曜正色看着他，冷声道，“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他为何而死，你亦心知肚明。一个六万年前的亡魂，他的清名难道比谢闲等人的性命还要紧？你为一己私欲，将这些凡夫俗子牵扯进来，本尊不曾问罪于你，你还敢在此质问本尊？”
云照脸色骤然一变，像是被戳中了最深的痛处，但他随即嘶声道：“你既清楚，便该还他清白，而不是以污名杀之！”
重曜漠然回应，字句如冰锥刺入心脏：“东海三万亡魂，虽非死于他手，却是因他而亡。累累白骨，沥沥鲜血，莫非你还指望东沧百姓为他立像歌功颂德？本尊杀他，是他该杀。本尊为他定罪，便是盖棺定论，谢霄此人永生皆为东海罪人，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哈哈哈哈……”云照脚下一个踉跄，后退半步，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怨毒，“重曜，你狠！你够狠！”
云照重复着，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疯狂，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我以为我已算得狠毒，可跟你相比，还是相差甚远。跟你斗了这么多年，我真是斗累了。每当我以为大功告成之时，你都会让我功亏一匮。每当我以为胜券在握之时，你都会给我致命一击。你就是故意折磨我，要叫我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彻底崩溃！”
云照疯狂大叫：“既然如此，那你就下地狱吧！去死吧！去死吧！！！”
话音未落，周遭天地骤然失色。
方才散开的黑雾仿佛受到他滔天恨意的感召，以远超之前数倍的威势疯狂汇聚。这一次的黑雾浓郁如实质的沥青，翻滚间化作无数扭曲、嘶嚎的鬼手与痛苦面容，幽冥哀嚎汇聚成撕裂耳膜的恸哭，怨气冲天！
云照操纵着幽冥扑向重曜，浓重的腐朽与死亡气息压顶而来，仿佛要将此间一切生命全都拖入无间炼狱。
翻涌！震荡！嘶鸣！哀嚎！
黑雾与金光瞬间绞杀在一处。
那金光如利剑，似烈阳，带着涤荡污秽的煌煌神威，所过之处，幽冥发出厉声惨嚎。金光化作万千符文，盘旋而上，流转不息，结成一座坚不可摧的盾墙，将重曜护在其中。
见状，云照眼中疯狂愈盛。
他嘶吼着，不断召集幽冥扑向重曜。
他已经跟重曜斗了六万年，他不知道还要斗多久，他看不到任何希望，他斗累了！他只想要他死！只要他死！只要能杀了他替谢霄报仇，他可以付出一切！
重曜目中诧异，他很清楚，以云照的手段，根本不可能召集这么多幽冥，更不可能驾驭得了这些恶鬼！
不等他多想，云照凌空结印，衣袂翻飞如暗夜鬼魅，黑雾像是突然得到新的力量，骤然反扑！
这次，黑雾不再是雾气，它们凝聚成无数粘稠、污秽的黑色触手，前仆后继冲击金光结界。触手上浮现出无数痛苦扭曲的人脸，发出尖锐的诅咒与哀哭，它们不断撞击、消磨着金光，每一次碰撞都爆发腐蚀的声响，溅起金黑交织的火星。
重曜勉力撑着结界，右臂却痛入骨髓。被幽冥业火烧伤的伤口漫出缕缕黑气，不断侵蚀他的身体。
金光结界开始剧烈摇曳，明灭不定，仿佛狂风暴雨中的孤灯，似乎下一刻就要彻底破碎。
云照目光赤红，在金光就要崩溃的刹那，重曜强行聚力，目中一凝，结界骤然迸发出强于之前数倍的炽烈光芒。光芒碾向四面八方，这次不再是绞杀，而是彻底的毁灭。
黑色触手在光芒中直接气化，那些怨毒的面孔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彻底消散。金光如潮水般向外席卷，以碾压之势反推回去，所向披靡！
“不！不！！！”云照发出绝望而不甘的咆哮。
他倾尽全力的攻势被彻底瓦解，兵败如山倒。然后，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被击溃的黑雾，在失去金光的压制后，并未散去，反而猛地倒卷而回，袭向云照！
重曜：“！”
“呃啊——！”
黑雾如同活物，疯狂钻进云照七窍，撕扯他的经脉，吞噬他的魂魄，啃噬他的血肉。
云照枯瘦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皮肤下仿佛有无数黑色虫子在蠕动、噬咬。
云照猛的仰起头，发出非人的凄厉惨嚎，一瞬间，眼、耳、口、鼻全都渗出浓稠如墨的黑血，那副原本就干瘪如骨架的身躯，此刻被无数幽冥同时啃食！
一道炽烈金光碾来，将云照完全包裹。
重曜飞身近前，指尖凝聚神光，迅疾点入他眉心，欲强行驱散幽冥。然而，盘踞在云照灵台深处的幽冥感受到外来力量的驱逐，非但没有退却，反而如同被激怒的蜂群，更加疯狂地聚集、抵抗，死死缠绕他的元神。
重曜深深蹙眉，他已然看清，云照之所以能驾驭如此凶戾的幽冥，并非凭借什么秘法，而是他在以最惨烈的方式——燃烧自己的元神为代价！
他这是铁了心，哪怕魂飞魄散，也要拖着自己下地狱！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自心底升腾而起。
就在心神微分的刹那，原本在他金光压制下痛苦痉挛的云照，眼中骤然迸射出淬毒般的寒光，他用尽残存的力气，如同濒死的恶兽发动最后一击，猛地扑向近在咫尺的重曜！
几秒的死寂后，云照唇畔艰难地勾起一抹扭曲而阴毒的笑，带着得偿所愿的快意，如同绝壁上绽放的罂粟，艳丽而致命。
重曜身体一僵，缓缓低头。一柄缠绕着不祥黑气的短刃，精准地没入他的心口。滚烫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衣襟。
云照死死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带着蚀骨的恨意：“去、死、吧！”
他想将重曜推开，然而，重曜竟纹丝不动，反手如铁钳般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窒息感传来，云照眼中凶光更盛，双手握住露在外面的刀柄，用尽最后力气，近乎残忍地狠狠向内一拧一送，短刃在重曜心脏中搅动，直至完全穿透！
“哈哈哈……”云照大口吐着黑血，面目因剧痛和疯狂而极度狰狞，却又带着一种解脱般的、视死如归的决绝。
重曜眼中神采涣散了一瞬，剧痛几乎撕裂他的意志。但他强行凝聚目光，另一只手挥出，这一掌直接将云照重重击飞出去。
身体如同断线风筝般飞出的云照，嘴角那抹嘲讽的笑却愈发清晰。
一命换一命。
值了！
谢霄，我终于替你报仇了！
我终于可以……放心来找你了！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重曜踉跄落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灵魂的痛楚。他试图将短刃拔出，然而刃身没入太深，且被幽冥之气缠绕，贸然拔出，以他如今的体力，恐怕立刻便会倒地不起。
只权衡了两秒，他就做出了决定，不拔！
重曜强撑着走向气息奄奄的云照。他清楚，自己的神力已快压制不住云照体内即将彻底爆发的幽冥反噬。一旦爆发，云照将被啃噬殆尽，此处也将化为死地。
重曜伸出一直微微颤抖的右手，伤口处，浓郁的黑气不受控制地弥漫出来，仿佛是受到了同源力量的召唤，云照体内狂暴的幽冥之力如同找到宣泄口，簌簌涌来，疯狂钻入重曜掌心，沿着手臂逆行而上！
“嗯——！”
那是比刀绞更甚千百倍的痛苦，仿佛万千怨魂同时啃食他的血肉，撕扯他的经脉。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肉啃噬声自他体内隐隐传出。
重曜额际青筋暴起，鬓发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当最后一丝幽冥之力从云照体内剥离，涌入体内时，重曜脚下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他试图用手撑住地面，手臂却颤抖得不听使唤。连续试了三次，每一次都无力跌回，脊背因剧痛而佝偻。
重曜并没放弃，积蓄起最后一丝气力，想要第四次站起。然而这一次，他连跪姿都无法维持，整个人直接摔倒在地。
刹那间，眼前的世界彻底陷入无边黑暗，耳畔所有声音也尽数消失。他像是坠入了无声无光的深海，只有体内幽冥肆虐带来的、永无止境的痛苦清晰无比。
重曜就这样静静的躺着，恍惚间，他看见萧珏向他走来，对他微笑。萧珏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某种动物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有种呆呆的乖巧。他喜欢这种乖巧的、温顺的、没有攻击性的小动物，这会让他感到安心。他伸手摸他的头发、脸颊，摸他的脖颈、前胸后背，他都很乖，只是红了耳尖……
不知过了多久，昏沉的意识勉强拉回一丝清明，眼前勉强能感知到一点模糊的光影，耳畔也隐约捕捉到风的声音。重曜再次，用尽全身力气，爬了起来。
趁着这副身躯还能动弹，他昏昏沉沉，拖起昏迷的云照，一步一步，极其缓慢的将他拖到附近有人烟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云照，随即转身，踉跄着消失在渐起的晨雾之中，只留下一行蜿蜒的血迹，触目惊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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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0章 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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