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空气里仿佛凝结了一层薄冰。
我们依旧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依旧分享着三餐,依偎着看同一部电影,可有些东西彻底碎裂了,再也无法复原。
沉默像无形的藤蔓,在我们之间悄然滋生,蔓延。每一次目光的短暂交汇,都像被无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迅速弹开。
我不再追问影子的事,他也绝口不提。只是,那些曾经被我忽略或强行解释的细节,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带着冰冷的棱角,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他几乎不再进食,面对我精心准备的饭菜,总是笑着找各种理由推脱——“不太饿”、“胃口不好”、“刚喝过水了”。他的体温,无论何时触碰,都像深秋的溪水,带着挥之不去的寒意。
他变得格外“嗜睡”,常常在午后或傍晚,靠在沙发上便悄然合眼,呼吸轻浅得几不可闻,仿佛随时会融化在空气里。更让我心悸的是,他看我的眼神。
那不再是单纯的温柔或爱恋。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我无法承受的东西——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深不见底的不舍,还有……一种近乎倒计时的、令人窒息的紧迫感。仿佛他正站在悬崖边缘,贪婪地、绝望地凝望着身后即将永远失去的风景。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客厅染成一片温暖的金橙色。
陈溯光又靠在窗边的躺椅上睡着了。他的头微微歪向一侧,眼睫安静地覆在苍白的下眼睑上,薄薄的嘴唇抿着,整个人在斜阳的光晕里,呈现出一种近乎虚幻的、半透明的质感。
阳光穿透他的身体,在地板上投下的轮廓边缘模糊不清,带着一种奇异的光晕。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我几乎是扑过去的,膝盖重重地磕在地板上也浑然不觉。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带着绝望的祈求,试图去碰触他放在扶手上的手。
指尖穿透了过去。
没有碰到任何实体的阻碍。没有皮肤的温度。只有一股微凉的、如同穿过一层薄薄水雾的触感。
我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停留在他本该存在的手背位置,却只感受到一片虚无的空气。夕阳的金光穿过我僵住的手指,也毫无阻碍地穿过他“身体”的虚影,落在地板上。
“不……”一声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带着血的味道。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那层薄冰彻底碎裂了,露出下面汹涌的、名为“失去”的黑色深渊。
陈溯光被我的动静惊醒。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起初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蒙,但很快,当他看清我满脸的泪水和悬在半空、徒劳地停在他“手”上方的颤抖手指时,所有的迷蒙瞬间褪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重的了然和……浓烈的痛楚。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他试图坐直身体,动作显得有些吃力。
“知秋……”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粗糙的砂纸摩擦过木器表面。
“别说了!”我猛地打断他,声音尖锐刺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我胡乱地抹掉脸上的泪水,可新的眼泪立刻又涌了出来,视线里他虚幻的身影更加模糊不清,“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那场车祸……你……”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悬在心头,我既渴望知道,又害怕知道那最终的宣判。
陈溯光看着我崩溃的样子,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认命的疲惫。
“对不起……”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风,“我……骗了你。”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也似乎在寻找最不残忍的措辞。最终,他迎着我的目光,缓缓地、清晰地吐出那个冰寒彻骨的字眼:
“我……已经死了。”
“死了”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钝刀,狠狠地、缓慢地楔进我的心脏。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窗外车流的喧嚣,墙上挂钟的滴答,甚至我自己狂乱的心跳,都凝固在了一片死寂的真空里。只有陈溯光那张苍白透明的脸,和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悲伤,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就在……送你回公司加班的那天晚上。”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种事隔经年的疲惫,“路口,一辆失控的货车……来不及躲。”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那天晚上!那个他送我回公司、我还抱怨着加班、他笑着说“等你”的夜晚!原来那句“等你”,竟成了隔着生死的诀别!
“我醒来的时候……”他微微仰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天花板,看向某个遥不可及的虚空,“是在一片……很奇怪的雾里。很冷,也很安静。然后……‘祂’出现了。”他提到那个存在时,语气里带着一种本能的敬畏。
“祂告诉我,尘缘未了,执念太深,可以给我七天时间。”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里面翻滚着浓烈的、几乎要将我灼伤的不舍,“七天……了却牵挂,然后……必须跟祂走。否则,就是魂飞魄散,彻底消失,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七天!
原来是这样!那奇迹般的“恢复”,那刻骨的冰凉,那消失的影子,那些失神时眼底的焦灼……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是在倒计时!用这偷来的、燃烧魂魄的七天时间,笨拙地、固执地为我做着他所能想到的一切!冰箱里的食物,阳台上的绿萝,整洁的房间,温热的汤羹……那些琐碎的温暖,是他用最后的存在为我燃起的微光!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无声地奔流,“知道自己在……消失?”
陈溯光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却又悲伤得令人窒息。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近乎透明的手,试图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他的指尖穿透了我的脸颊,只留下一片微凉的、虚无的触感。这个徒劳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残忍地宣告着现实。
巨大的绝望和恐慌瞬间攫住了我。不是对他“已死”这个事实的恐惧——那已经不重要了。而是那“魂飞魄散”四个字带来的、灭顶的寒意!彻底的、永恒的消失!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不要!”我猛地扑过去,完全忘记了眼前的他只是一个虚影。我的身体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重重地跌在地板上,膝盖撞得生疼。
但我顾不上,挣扎着爬起来,像个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徒劳地对着那片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哭喊:
“溯光!你不能那样!你答应我!答应我第七天跟祂走!你不能消失!不能!” 我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泪水,“求求你……走吧!求你……” 我哽咽着,巨大的悲伤几乎让我窒息,“等我……等我死后……我们……天堂再会……好不好?求你了……”
我仰着脸,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他朦胧的轮廓在空气中微微波动,像即将燃尽的烛火。我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卑微地、绝望地祈求着。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死寂的空气里,只有我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
终于,那片稀薄的空气中,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带着无尽的不舍和一种终于释然的沉重。
“……好。”
第七天的黄昏,以一种近乎悲壮的色彩降临。浓烈的、燃烧般的橘红色晚霞,泼洒了大半个天空,将云朵的边缘都染成了熔化的黄金。那光芒透过窗子,将整个房间都浸在一种浓稠的、带着离别意味的暖色里。
陈溯光靠坐在床上。他已经虚弱得几乎无法维持一个清晰的轮廓。
夕阳的光芒毫无阻碍地穿透他半透明的身体,在地板和墙壁上投下模糊而摇曳的光影。
他的面容在霞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却也格外虚幻,像一幅即将被水晕开的淡彩画。只有那双深褐色的眼睛,依旧保持着惊人的清晰,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和诀别前的眷恋。
他朝我伸出手,那只手在霞光中几乎完全透明,只剩下一个朦胧的轮廓。
“知秋,”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气若游丝的飘渺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艰难传来,“过来。”
我一步步挪到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我伸出自己颤抖的手,虚虚地覆盖在他那只几乎看不见的手的上方。没有温度,没有触感,只有一股微弱的气流般的凉意,盘旋在我掌心。
他努力地弯起唇角,想给我一个最后的笑容,那笑容却脆弱得让人心碎。
“记住我们的暗号……”他低声说,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的游丝,“你是梅兰……我是竹菊……” 那四个字,他说得异常清晰,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要将它们刻进我的灵魂深处。
“好!我记得!我记得!” 我拼命点头,泪水早已失控,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被单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梅兰竹菊……溯光,我记得!永远记得!”
他微微颔首,眼神里流露出放心的神色。那浓烈的霞光映在他越来越淡的瞳孔里,仿佛两簇即将燃尽的火焰。
“好……” 他极其缓慢地、无比郑重地吐出最后一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快走。”
我知道,这不是让我离开这个房间。这是最后的催促,最后的告别。他在催我离开他身边,催我面对未来没有他的人生。他在用最后的存在,逼我坚强。
“溯光!” 我哭喊出声,身体因巨大的悲痛而剧烈颤抖。
他的目光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我,仿佛要将我的模样烙印进永恒。那目光里,是无穷无尽的不舍,是锥心刺骨的疼痛,但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命令的、不容置疑的温柔:
“好好生活。”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眼中最后一点清晰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猛地摇曳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了。紧接着,他整个身体——那仅存的、稀薄的光影轮廓——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迅速地、无声地晕染开来,变淡,变薄。
先是边缘开始消散,像烟雾一样丝丝缕缕地融入浓烈的霞光中。
然后是手臂、肩膀、胸口……那熟悉的面容,那双盛满了爱意的眼睛,像被橡皮擦轻轻抹去,一点点消失在金红色的光晕里。
最后,只剩下一个极其模糊的、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的淡影,如同一个透明的气泡,在夕阳的洪流中无声地漂浮了片刻。我的目光死死地锁定着那个位置,泪水模糊了一切,但我固执地睁大眼睛,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些什么。
然后,连那最后一点微弱的痕迹,也彻底消失了。
浓烈的晚霞依旧燃烧着,将整个房间照得一片辉煌。窗台上那盆被他精心照料过的绿萝,叶片在霞光中绿得发亮,生机勃勃。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我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声,在空旷的、只剩下我一个人的空间里,绝望地回荡着。
夕阳沉了下去,最后一点余晖被黑暗吞噬。房间里彻底暗了下来,只剩下窗外城市遥远而冷漠的灯火,映照着我蜷缩在冰冷地板上、被无边黑暗和死寂彻底淹没的身影。那空荡荡的床铺,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伤口。
——从此,这世界是你写给我的遗书,我是你留在世间唯一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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