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处看，不周试验场是一个圆形的巨大地下空场，围绕圆形一圈都是巨大的显示屏幕，几百个人形人工智能机研究员围绕而坐，在分屏上监视着整个学院和全世界各地有必要监视之人的现状。
试验场南部有一个较小的半圆形场地，里面竖立着数十个胶囊型小空间，外表缠绕着软管，里面用透明的液体浸泡着各种不知名怪物的肢体或者头颅。在整个地下的中心，有一个继续向下深挖的深坑，从不知多远的黑暗深处，一座黑色的金属山峰向上森然矗立。
远看，它像是蛮荒时代留下来的恶魔巢穴，全部由尖角向上的尖锐石片构成，如同爬行类的鳞片。但是走进可以发现，它的材质根本不是石头，而是某种坚硬中带着柔韧的未知材料。它反光，却从中看不到人的影子。只有用显微镜才能发现，你可以同时看到无数个你的身体在蜂巢一般的组织里整齐划一的移动。
陈子走到山峰脚下，抬头看上去，最顶端有五六个研究员在用手臂变化而成的喷射高热火焰的工具修整山峰。陈子左前方的山峰开了一扇门，矮小的A001号机莉莉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没有和陈子打招呼，因为包括陈子在内的所有人形机都知道她刚才在干什么，毕竟他们的数据是共享的。
不周试验场里的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进行，沉默、高效、冷酷。
忽然，所有的机器人都停止了手头的工作，一起看向通往外界的金属大门。绿灯闪了一下，然后金属大门缓慢抬升。
为了装的像个董事而穿着西装的维克多走了进来，他发现所有的机器人都在看他的时候他尴尬的停下了，然后笑着说，“啊呀，你们每次都这样，真让人不好意思啊。”
陈子说，“A000号机不在这里。”
A000是维克多最熟悉的代号，那是章明午再造本体的代号。他些许失落但是仍然笑着说，“这样啊，我还以为我联系不上她的时候她都是在这里呢。”维克多一边说一边走进来，他发现所有人仍然在盯着他看。
他犹豫着问，“那个，我可以进来吧？”
“可以。”陈子回答。
维克多知道这里所有的人相当于共用一个章明午的大脑，他们不过都是章明午身体的一部分而已，但是维克多仍然习惯于用人类的方式和这些人说话，为了避免混乱，他选择了只去和陈子这个个体交流。他走向陈子，请求说，“可以让他们去工作吗，他们这样看着我我有点紧张。”
并不需要陈子发话，因为所有人与陈子本质上都是一个人，他们分散开来，各自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你找A000号机有什么事情吗？你可以直接和我说，开启共享之后她会实时听到的。”
“不不不，你们不要和她完全共享数据啊，尤其是关于我的资料。我不着急的，其实我也只是来闲逛。”
几乎每次章明午不在，陈子都会这样说，维克多也每次都会立刻拒绝。
自从章明午成为一个数据怪物之后，维克多唯一的请求就是千万不要让所有的机器人都和她在情感记忆上完全同步，否则那样不就相当于整个不周试验场的研究员都把自己当他老婆吗……哇，这也太可怕了，绝对不行啊。
不过，关于这个请求本身的数据所有人都是同步的，陈子说，“刨除情感方面的数据，只是同步其他方面信息的话不会造成你所担心的那种状况，还能减少你和A000号机沟通的困难。毕竟她出去的时候为了安全经常会关闭直接和你通信的功能。”
“不，还是算了吧。”维克多苦笑。他也不想对着随便一个研究员的脸说他想和他家honey说的话，虽说那个时候那些研究员本质上就只是个电话而已，可是毕竟长着人的脸，每个人从外表看上去身份也不相同，那场面想起来都可怕。
……尤其是对于陈子这个机体来说。
陈子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对于西方人来说他是个典型的瘦弱亚洲书呆子，但是因为太熟悉姐姐邦妮和章明午的长相，维克多知道在亚洲人眼里陈子可能算是长得还不错的。
他知道包括章明午在内，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人造的非生物，但是每次章明午和陈子一起出现，维克多就从直觉上感到不舒服。
陈子和莉莉还有其他人一样，脸上都是来自章明午的那种冷漠神情，他们不止共享一个数据灵魂，他们的行为举止看起来也像是一个人。所以，这更加让维克多确定了陈子的特殊。
这里外表呈现为男性的研究员很多，但是偏偏陈子很奇怪，这肯定有原因吧？只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被章明午造出来的男性机器人吗？维克多说不明白。
……如果姐姐在的话，她大概能帮忙猜测一下吧。
维克多想到这里在心里冷笑了。
“你在考虑什么吗？”
对于陈子这种和章明午一模一样的犀利提问，维克多熟练的用笑容含糊过去，“是啊，在这种地方我当然总是会考虑点什么了，毕竟这种程度的科技在其他地方是看不到的。”
他并没有告诉章明午他对于陈子的疑虑，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姑娘一样烦人的多疑，甚至会嫉妒到一个明显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身上，所以当然不好开口。何况，他不想让章明午觉得在她变成了机器之后，他也逐渐丧失了对她的包容。
这时候，旁边屏幕里袁小帅和斯通的争吵声传了出来，维克多看见袁小帅视角里满脸肥肉的斯通喊道，“你有毛病吧，第一学期选这么多课，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个学霸啊？不用这么有亚洲包袱吧！”
“我是想早点上完课早点闲下来啊，我可不想一直被绑在这里。”
斯通鄙夷的说，“你完全没看新生手册对吧？每学期都有一次集体任务，你是不可能一学期不来学院的。而且你接下来还要修多少学分是根据你每学期任务的成绩决定的，你现在选这么多想干嘛？”
“我的妈呀，那我岂不是每学期都要上战场？！不念了！退学啦退学啦！”袁小帅视角的画面开始摇晃，那是他站起来了，然后画面摇到了对着冰箱的方向并且逐渐接近冰箱，袁小帅伸手拿了一罐可乐出来，并且拉下了环。
“做社团会长的工资不要了？”背后的斯通幽幽的提醒道。
袁小帅喝可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转过身来，画面里露出坐在沙发上的斯通，他向前突出的肚子盖住了大腿的三分之一。
袁小帅犹犹豫豫的走回沙发那边坐下，说“唉，你帮我看看哪个课比较水吧。”
斯通切了一声，“那这个算不算我干得好、能加钱的那种绩效啊？”
“你妈的——”
“算不算啊？不算的话我是不会告诉你哪个课很水的哦，你别忘了，你身边除了我可都是超级认真的学霸，他们都只会告诉你怎么好好学习，只有我知道怎么完美的混过一学期的课。你好自为之咯~”
斯通的肥脸贱笑着对着画面蹭过来，袁小帅明显向后退了一点。
咬牙的声音过后，袁小帅说“妈的，算了！给你加一个百分点。”
“五个。”
“两个。”
“六个。”
“尼玛——”
“七个。”
“二点五！绝不加价了！大不了挂科，你就等着啥也拿不到吧！”
斯通上半张脸的肥肉随着皱眉聚在一起，他不耐烦地说，“行吧行吧！这次让你一步！”
维克多看笑了，果然袁小帅和他想的一模一样，是个奸诈且不要脸的机灵鬼。
装的那么舍不得，其实心里面打着大算盘。他猜都能猜到，奥托·本雅明给他的钱绝对是非常巨大的数字。
但是那个胖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也许比起奥托·本雅明、张犀、雷欧·波拿巴或者郭怀那种强者，斯通这种小丑一样的人物反而会更可怕。
斯通一开始就强行和袁小帅结了交情，浑水摸鱼着就进入了这个学院的高层中间，获得了大量财富，并且不满足于当一个跑腿的，而是始终试图和袁小帅周旋。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知道如何抓住机会而且胆大包天的胖子，除了优雅的尊严和破坏性力量，这胖子什么都不缺。如果过分忽视也许哪一天吃亏的就是他维克多，因为这胖子的发家之路实际上和他是一样的。
“有什么发现吗？”陈子问道。
“没什么重要的，当做看电视了。”维克多这样笑着回答，他转头看着陈子说，“我的honey这次又出去做什么了？”
“她查到那个袭击学院的怪物的来源地了，有一些很有趣的发现，她想去确认一下。”
“偶尔出去看看也挺好的，要是带着我一起去就更好了啊。”维克多有意的把自己放进这句话里，因为他知道章明午重新开启通信后陈子会把她的话原封不动的传输给她。夫妻之间总要有一个人主动的撒娇，尤其是对于章明午这种即使在人类时期也算是天生冷漠的人来说。
陈子没有回答，章明午的意识体在这时候只会选择沉默。
屏幕里的袁小帅和斯通在研究如何选择水课到一半的时候吵了起来，维克多觉得没什么可看的了，他对陈子说，“那我就回去了，总觉得我在这里会打扰你们工作。”
陈子点头，维克多转身离开。他边走边回头看向那座黑色的人造山峰，熊熊燃烧的双子塔北塔在他眼里代替了那座山。911事件里的爆炸声、尖叫声和哭泣声混在一起，他幻觉中看见浑身是血的姐姐邦妮从楼里坠了下来，她手里还紧紧握着步qiang不放。
邦妮高速坠向冒着黑烟的大地，维克多闭上了眼睛。
这段回忆几乎每天都会攻击他，无论他做到了什么，无论他成为了怎么样的人，邦妮在911里死亡的画面永远会缠绕着他，似乎现实中任何一个场景都能触发这段记忆的镜头。
维克多转过头去，回忆里嘈杂痛苦的声音逐渐减小，并在扭曲之中骤停。他困难的笑了笑，从升起的金属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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