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是怎么想的来着。
她想的是,这个哥哥他简直不像寨子里的人,倒像是庙里彩绘的神像活了,精致,却冷冰冰的。
寨子里的男孩们个个像泥地里打滚的野猴子,晒得黝黑,头发被阿妈随手剪得狗啃似的。
可墙下的这个少年,皮肤是少见天日的白皙,头发乌黑柔顺,被编成繁复的辫子,缀着细小的银铃。
他瞪圆的眼睛亮得惊人,让阿月想起后山传说里那只会蛊惑人的漂亮狐狸。
于是她“哎呦”一声,故意摔了下去。心里噼里啪啦地炸开个念头:这个像神仙娃娃一样的哥哥,我得认识他!
第二天她特意让阿妈给自己编了个辫子,重新爬上了那颗树。
她看到院子里还有个严肃的中年男人,男人坐在石凳上,看着少年穿着厚重的祭祀服装,手脚生涩地跳着祈福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服装太重了,还是忘记下一步该怎么跳,少年重心不稳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坐着的男人站了起来,阿月以为男人要抱起少年,然后哄哄他,结果却是男人猛的踹了少年一脚,嘴里冷漠地吐出两个字:“废物。”
男人走了,阿月捂着砰砰跳的心脏想着自己还好没有被发现,为什么他会这么对那个漂亮哥哥呢?
明明自己摔倒了阿妈会温柔的抱起自己,然后狠狠地啐一口地面,边温柔地给她拍灰边跺脚:“坏地板,叫你欺负我们家阿月。”
阿月看着那个呆呆坐在地上的漂亮少年,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肩膀在剧烈地颤抖,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他死死咬住嘴唇,把呜咽声憋了回去。那种委屈里,还带着阿月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倔强。
阿月从兜里掏出块舍不得吃的麦芽糖,往少年的方向丢了过去,她尝试像阿妈一样温柔的开口:
“不要难过,吃糖,甜的。”
少年看着墙头那张黝黑的小脸蛋正在满脸可怜的打量着他,浑身一僵,他急促地抬手摸了两把眼泪。
然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抓起地上沾了灰的麦芽糖狠狠地扔了回去,恶声恶气地开口:
“不用你管,丑八怪!”
阿月很难过,她垂头丧气地一溜烟下了树,然后跑回了家。
但是她很快又给自己安慰好了,也许漂亮的人就是有几分小脾气的,就像那只可爱的野猫阿花就是比其他猫凶狠一些。
她拍拍自己圆滚的肚子,心里想到了阿妈说的那句话,大肚子有大量,她可以不跟他一般计较。
于是她第二天又爬上了树,小声地呼唤院子中的少年:
“漂亮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吃麦芽糖……我今天带了桂花饼你要不要?”
院子里的少年此时正在石桌上练字,一笔一划,手腕自然下垂用力,他稳定自己情绪,不动如山,没有理会女孩的话。
“桂花饼你也不爱吃啊,还有粽子糖你要吗?”
练字当为修身养性,要静心。
“你不理我我就全扔给你了……”
练字当为磨练意志,要沉着。
“哗啦啦!”
随着一声响,粽子糖和桂花饼如天女散花一样落下,把少年墨迹未干的字帖不小心污了个遍。
春去秋来,院子那颗树不知道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几个年头。
阿月投喂的零嘴,也从麦芽糖、桂花饼,换成了某年新出的蜜饯,又换成了另一年她阿妈做的艾草糕。
少年依旧在练字,今天是写祭祀用的祷文,用来昭告上天求神明护佑。
看着头顶的太阳,少年笔尖微颤,手指哒哒地敲在石桌上,随后不经意地抬眼望了望墙头,眼神黯淡了一瞬,继续下笔,墨痕明显比之前重了一些。
直到墙头传来熟悉的挲挲声,他才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把在石桌上敲击的手指放了下来,他没有抬头,声音清冷如泉,对着墙头的少女开口:
“今天晚了一刻。”
少女愣了一下,然后急忙解释:“今天我阿妈让我喂家里的猫,所以才来晚了,对不起阿衡哥哥。”
阿月皱着一张脸没有开口,阿衡等了等发现对面平常叽叽喳喳的女孩今天罕见的沉默了起来,于是开口解释:
“没有怪你。”
对面还是沉默,他叹了口气,继续问:“是今天阿顺又欺负你了还是和云朵闹脾气了?”
少女摇了摇头,她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阿衡哥哥,你以后会成为巴代吗?”
阿衡挑了挑眉,然后面上快速的闪过一丝痛苦和无奈,情绪被他很快隐藏了起来,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任何起伏:
“自然,我的阿爸是巴代,我也会是。”
少女呼吸急促了起来,然后说出的话一字一句砸进他尘封已久的心里,阿月的声音如热烈的太阳那么滚烫,她说:
“我不想!我不想你成为巴代!”
这句话好像给了少女勇气,她连忙接上,仿佛怕这股气散了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仪式上新巴代诞生,老巴代就会消失,他们都说是因为使命完成了,神明去接老巴代去享福。”
“骗人的,全都是骗人的!隔壁的阿婆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没人给我梳头发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不想你也这样……就算是神明,也不可以夺走任何人的生命!”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阿衡这些话,他仿佛想到了自己阿妈,在他小时候到处哭着问自己到底有没有阿妈的时候,有人觉得他可怜,于是偷偷告诉他。
他的阿妈在生下自己以后就决绝地放弃了生命,那个美丽温柔的女子最后一刻以生命为代价,绽放出了最美的火花,她决绝的质问包括阿爸在内的所有人:
“你们都是杀害我孩子的刽子手,怎么可以……让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去死!对,我是什么都做不了主,但是我可以选择自己要不要和你们一起成为罪人!”
阿衡闭了闭眼睛,刚要回答,就看到自己的阿爸站在门口,他猛地心底一凉,一股战栗顺着脊背往上爬,然后爬到头顶,让他觉得头皮发麻,阿爸来了多久了?他听到了什么?
阿爸甚至对墙头的女孩笑了笑,然后温柔的让她下来,阿衡看着对面的少女局促地爬下来,然后手指不停的搅动着衣服,他嘴唇一张:“阿……”
“啪”地一声,一个强烈的巴掌把他的话打断了,他觉得自己的口腔里甚至有一丝血腥味,耳朵都开始出现了嗡鸣,他忍不住苍白了脸色,然后绝望地在心里哀鸣,一切都完了。
阿月看着对面少年白皙的脸立马肿胀起来,看着他捂着脸的的模样,心里一股怒火忍不住地往外爬,她刚想开口,对面的男人开口了,带着多年的威严:
“阿月,天色不早了,你阿妈该等急了。寨子里的规矩,女孩子这个时辰不该在外头。”
阿月看着对面的少年,她勇敢的张开了手,仿佛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她说:
“阿衡,你跟我一起走。”
时间安静了很久,对面的男人也没说话,也没阻止她幼稚的行为。少年沉默了很久,目光飞快地扫过父亲冰冷的面孔,再落到阿月身上时,只剩下全然的灰败。
他狠下心,声音像断了的锯子,沙哑难听:“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走吧,别再来了。”
对面的少女陷入了回忆,面上浮现出浓浓的哀伤与怀念,说到最后语气里带上了哭腔。
霍启看着少女消瘦的肩膀,内心颤动,阿月也不过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他们因为命运的不公就要承受那么多。
沈昭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寨子的天空,看到了无形中汲取生命力的规则本身。她的声音空灵而冰冷,如同宣判:
“天道以和平为诱饵,划地为牢圈养你们,不过是为他提供磅礴的生命力与愿力。”
她的视线落回少女身上,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亘古的悲悯:
“至于那‘神物’……用象征奉献之物行隔绝之事,用代表爱意之力饲贪婪之欲。此乃,对‘道’最大的亵渎。”
第二天,天还没亮,天空的颜色是被夜色渲染的浅蓝,霍启被楼下剧烈的争吵声吵醒了。
他摇了摇脑袋,使自己强行打起精神,穿戴整齐以后下了楼,自从他们入住以来,阿吉嫂和阿金叔相敬如宾,怎么会那么激烈的争吵呢,怕不是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他脚步加快了点,走下楼发现院子里站着乌泱泱的一群人。
为首在前的是位威严的老人,看着身份不凡,在他身后基本上站着全寨子的成年人了,手上拎着鸡和鸭,牲畜们一点都不挣扎,看着像是死透了。
寨子的人脸色厌恶中透着一丝忌惮,有的人甚至扛着锄头和刀,阿金叔站在家门口,把阿吉嫂和云朵护在身后,他神色慌张语气哀求:
“族长,您是不是弄错了,这些畜牲突然发病不可能是因为我家呀……我家都在寨子里多少年了,你们这些叔伯兄弟都是看着云朵长大的嘞……”
被阿金叔称作‘族长’的威严老人带着滔天的怒气开口:
“发病?阿金,你糊涂!谁家的鸡鸭会同一晚死得干干净净,身上连个伤口都没有?这分明是神明发怒,降下的天罚!”
“哼……你说和云朵没关系,那我问你,她和你收留的那个男人,教了村里的孩子什么!把孩子们都带坏了!说什么外面的世界,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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