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
昔年楚襄王与宋玉同游云梦泽,宋玉为楚襄王讲述先王梦中与巫山神女相遇的故事。
是夜,楚襄王就寝时依然念念不忘,果真在梦中与神女相会,并留下与宋玉对答的《高唐赋》《神女赋》流传于世。
后来前朝时,这个故事又被陈王曹植化用,作出《洛神赋》,亦为传世经典。
由此可见,即便贵为一国之君,想要见到神女尚且也要通过做梦,还很难忍住不出版发行得广为人知。
但是沈家就忍住了这件比楚襄王做梦还要真实的好事情。
昨日,沈家众人原本在自己家的司徒府里该着急着急、该昏迷昏迷、该上班上班,忽然有一位彩衣飘荡的神女青天白日地就降临了司徒府的园林。
沈家最小的孙辈沈道固只是在自家花架下翻阅道书,忽然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抬头见花木掩映间,一位仙姿佚貌的神女正掩唇对着自家的椴树发呆,身后宽广的披帛如云雾般晕散在五月的微风里。
关于这件事情,沈道固作为亲历者,又正值司徒府多事之秋,不免就有很多同僚借着上门探望沈老司徒的机会,拐弯抹角地和沈道固打听。
这位说:“我前日夜观星象,见荧惑守心,昨日远眺城北,又感神光降临司徒府,可是府中有什么吉兆?”
沈道固说:“承蒙王大人关心,我祖父昏迷了四日四夜至今还没有醒来,但是也还没死。王大人看这个像吉兆吗?”
王大人觉得自己有一点损功德,双手合十走了。
那位说:“我今天一见沈少卿,只觉得灵台清明,霎那间心中大道得化,可是道固兄近日得了仙人点拨?”
沈道固说:“常郎君何必着相?所谓‘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声’,郎君内得于心,外见于器,所见所得皆为心中所化,是真是假、是虚是实,郎君心中自有所悟,又何必询问道固?”
常郎君觉得自己也不是特别“悟”了,甚至还有点没听懂,摸着脑袋走了。
他们走了,沈道固溜溜达达去了自己家后院青韶园,去寻求神女的帮助。
其实他们说的这些意象,什么荧惑守心、彩霞晚照、云雾缭绕、神女“飒飒”放出光来,鸟雀蝴蝶转圈儿环绕着她飞、神女长得“上古既无、世所未见”……这些通通都有。
但是沈家是通通不能承认的。
因为沈家最近出了一点小问题。
至于沈家为什么不是十分震惊神女临凡、为什么几乎不需要做心理建设地就将神女恭迎入青韶园,三叩九拜、殷勤供奉,也和这个小问题有一点关系。
因为沈家,刚刚发生了一件背叛了唯物主义科学观的事情。
四天前,一向身体硬朗的白马侯沈司徒下朝回来,忽然一头栽倒在自家的花池里,砸烂了圣人赏赐的金光牡丹莲,砸破了自己的眉骨,而后一直昏睡到现在。
那时沈家还没意识到世界上真的有神女,还在试图寻求医学的帮助,流水般从杏林圣手到民间游医,请了一个接一个名医来看。
最后又流水般一个接一个送走了这些名医。
没人能说出沈司徒到底是什么病。
沈司徒脉象平稳,气息绵长,似乎只是睡熟了,可谁也没见过能不食不饮地睡觉足足四日也不醒的。
这消息惊动了宫里的圣人,圣人问:谁?沈司徒吗?是那个五十多了还坚持每天饭后百步走的沈司徒吗?是那个刚在朝堂上把朕的戍边武将气得两手发抖的沈司徒吗?
于是宫里最有名望、最得圣人赏识的老御医当天就被派到了司徒府,看看司徒府是真有热闹看,还是像前朝那位以擅长装病著称的太傅大将军一样,有更大的热闹看。
前朝那位姓司马的太傅大将军,以装病和洛水之誓闻名天下,前脚还病得把粥喝得全身都是,后脚就爬起来生龙活虎地诛杀了皇族七千人。
很难说如今这位突发急病的沈司徒,不是想搞什么金莲花白莲花之誓啊。
老御医臊眉耷眼地守着沈司徒从天亮到天黑,手指一直稳稳搭在他的脉上,一边和沈道固感慨沈司徒这情况真是棘手啊,一边面不改色地啃完了两个油光锃亮的水晶大肘子。
当晚,老御医捂着肚子向圣人恭敬地禀报,沈司徒其人,嗝,要么就是心中有极大的图谋嗝,且极为耐饿,嗝,又不喜欢吃大肘子,嗝,要么就是真出事了。
圣人那时摸了摸腰带上的祥龙盘扣没有说话,第二天,各种珍贵的赏赐就雪花般飞进了司徒府,送赏的队伍光是排队进司徒府门就进了半炷香,连千年的人参都足足赐下了十根。
之所以对外瞒住神女的消息也是在于此。
博陵沈氏是名门望族,门第显赫,沈家子弟三岁开蒙,读了这么多年书,没有不认识司马懿的道理。
更何况圣人的心腹御医要是馋沈家的《神农本草经》古本还说的过去,上我们家馋大肘子来了?
这着实没有道理。
虽然沈司徒是三朝老臣,忠心耿耿,前两年还加封了白马侯,但如今这个世道,越是到了这个位置,就越是要如履薄冰。
本来司徒这个职位已经被司马懿搞得失去了生病自由,神女临凡的消息要是再传出去,万一他们顶礼膜拜的神女真给沈司徒治好了,这算什么?
君权神授吗!
于是为了不早日和祖宗团聚,沈家尽力瞒过了神女的事情。
神女也很配合他们。
姒墨降临司徒府的那日,是一个时和气清、柳色新绿的好天气。
她其实并不在意这里住着什么人、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有什么事求自己。她只是恰好,在青韶园发现了一点令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于是她决定在这里住下。
凡人们忙忙碌碌相互寒暄、相互刺探、相互猜忌的时候,姒墨就拄着下巴在青韶园最高的云栖亭里看着他们像穿着衣服的小动物一样来来去去。
身后高高飘起的披帛散入云雾间。
姒墨不许司徒府的人进青韶园打扰自己,果然第二日青韶园里就空旷得只有她自己和鸣蝉翠鸟。
她坐在临波亭里,冰凉的指尖搅动湖水,手腕上两枚茶色的镯子叮叮当当地碰在一起。
沈司徒家的青韶园在京城里很有名,相传生长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青之草,这倒不知真假,但是许多花木确实都要比外界早上一个季节很是有些殊异。也许是诸位同僚抬举,还得了一个“天下第一园”的美誉。
这些姒墨都不知道,她正在用自己的方法,想找到这里曾经住过的一只花妖。
已经魂飞魄散的花妖。
而这时,高槐绿柳投下的阴影中,沈道固正一边拿捏着措辞,一边往这寂静深里寻去。
沈道固寻到姒墨的时候,面容清冷的神女正临水而立,身形单薄,手腕上两枚茶色的镯子叮叮当当地碰在一起,长长的裙带一端不知何时被吹到水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拍打亭台。
而她似乎没有发觉,视线远远落在对面的湖岸旁,目光好像也在跟着水波飘啊飘。
当是时,湖边已是柳荫相连,如同一团团绿烟拖在水中,从亭角望去,远处的岫云山被云雾遮盖,时隐时现。
沈道固轻咳一声,走进临波亭。
他站在姒墨身后两步,目光跟随着姒墨落在对岸的繁茂桂树上,轻声开口:“这颗桂树,是祖父刚建府的时候专门请人从汉中移栽来的,在京中略有薄名,每年开花至少两次,再不过月余仙人便可以赶上花期。”
姒墨视线回转到沈道固身上。春日中微风阵阵,姒墨没有接话。
沈道固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斟酌着姒墨的神色,直接恭谨跪下,行了一个大礼,恳切求道:“道固今日来此打扰仙人实在是唐突,但臣祖父已经昏迷四日,药石罔效。道固恳请仙人出手施救,我沈家愿世代供奉仙人,永誓无违,永志不忘!”
从他方才跪下起,姒墨就微垂了视线落在沈道固身上静静听着。
沈道固这时抬头看向她,目光灼灼。
姒墨叹了口气,微微错开少年直视的目光,轻声问道:“你的祖母,是人吗?”
沈道固愣住。
头顶春蝉吵嚷不休,湖面上吹来一片残红的香樟叶。
姒墨眼波流转,视线重新回到沈道固身上。
沈道固手心渐渐出汗,他忽然又叩了一个头,答道:“臣猜想臣祖母应当是人,但臣祖母已病重多时。她,”他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赌的这一把是不是对的,能否足以打动仙人,他偷偷在衣袍上擦去手心的汗,继续说道,“她清醒时曾命臣去寻一株枯死的海棠树说‘对不起’,还有……‘谢谢’。臣斗胆猜测,若仙人在找妖异之物,臣祖母与祖父应当知道原委。”
姒墨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微微挑眉。
她实在是长了一张悲悯的面容,这样挑眉的时候也只让人想起舒展了眉目俯视众生的神像。
松韵堂里,年迈的沈司徒仍旧安然躺在床上。
沈司徒已经这么安详地睡了四天,睡得面色红润,唇带笑意。无论是家人大声谎报军情说南朝已经打进长安来啦,还是小厮明诚灵机一动烧了他的胡子都岿然不动。
但他即便是此刻唇角带笑地睡着,对家国天下的忧虑也还刻进了每一道皱纹里,多年宦海沉浮打磨出一身威严气势。
虽然早已立春,但屋子里仍然熏着碳,少许烟雾弥散在小窗斜照进来的暖色日光中,这是沈道固自幼时起就十分熟悉的家的样子。
姒墨只瞧了一眼沈司徒,就轻声说道:“他的记忆正在被人开启,此刻困在梦中,才会一直不醒,我可以救。”
她说到这里缓了一口气,掩住唇,似乎极力压抑着喉间的咳意,才又说道:“我确实是为了一只花妖而来,你既然不知道花妖的事情,就要等我入梦看完他的记忆再唤醒他,你可愿意?”
沈道固点头。
姒墨指尖微动,正要捏决,沈道固忽然上前一步,问道:“仙人,可否带道固一同入梦?”
姒墨回头看向他,等着他说出些什么理由,但沈道固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姒墨视线又不自觉在沈道固脸上停留了片刻,如此长久的沉默之后,气氛已经有些奇怪,仿佛此时再要开口拒绝他,还要由自己来想个理由。
于是姒墨只好道:“好吧。”
司徒府的下人一时没有想到神仙竟然如此好说话,慌张地跑出去另取了一张榻,怕慢了些仙人就要反悔。
黄昏中一室寂静,安神香盘旋着上升。
沈道固合眼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姒墨逆着光站定施咒,两道红线从她如玉的指尖蔓延到自己和祖父食指上。
漆黑中逐渐升起一丝一缕的雾气,沈道固渐渐恢复意识,想起自己在祖父的梦中。
不多时包围他周身的浓雾散去,沈道固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寺庙中,身周依地势古树参天,佛塔林立,婆罗玉兰交相错映。
他实在没有想到祖父的记忆中竟然会出现寺庙,来不及吃惊,转头不远处姒墨站在蜿蜒曲折的□□上,已经在等自己。
见他向自己走来,姒墨对他略一点头,轻声嘱咐道:“人的识海复杂,极容易迷失。跟紧我,不要乱走。”
记忆里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博陵沈氏小辈沈泉在一间烟火颇为鼎盛的古寺借宿,借宿的径院可谓是应了“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造意,风雅中还透出那么一点风流。
沈道固压下心中的疑惑,看着年轻的祖父一一回绝长辈和族人的邀请,执意要一个人住在这里,甚至放出话来说是实在被这古寺的“三妙”绊住了脚,谁来叫也不会走的。
让沈泉醉心至此的三妙是这样说的:一是寺内最高处观音殿角系的清心铃偶尔随仲春微风吹拂出的清音;二是尝一口便可让人宁愿三月食无肉的斋饭;三便是窗前那树为他红袖添香的西府海棠。
到春日将尽时,沈泉已经攒下不少诗稿画卷。可故事的开始就怪他千不该万不该偏偏想起了苏轼的那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诗人情怀猛然入脑,也可惜起了海棠花期将过,点了盏高烛身体力行了一番。
是日夜里,沈泉被一缕幽香唤醒,恍惚间看到一个水色衣裙的少女高高晃着脚坐在桌案上,手里正拿着他平日里咏海棠的那一摞诗稿读得津津有味。
——十里青峦,二月山寺,半城霜雨燕飞迟。
——晓风满川动星子,海棠初绣卧寒枝。烛影摇红、斑斑春泪,隐月暗香消夜时。
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仍处梦中,不然那半窗斜月洒下的清辉怎会如此温和地环绕少女身前,使他能看清少女微挑的眉,看清她发坠上轻轻摇动的绿松石。
沈泉不自觉放缓呼吸。
少女却好似并不在意被这借宿在古寺的书生窥破了自己的秘密,自顾自地将他的诗稿翻得哗哗作响,末了攥着其中一张麻纸得意道:“果然有你夜里拿灯晃我的罪证。”
少女特有的清脆嗓音扰动了静谧的小院,仿佛一只蝴蝶倏然跳到他指尖。晦暗的夜色中,沈泉只听到自己心跳砰砰。
她黑亮的眸子盯了沈泉一会儿,赤脚踏在他的桌上,转身间裙裾流云环佩叮咚,向窗外轻轻一跃消失在月色里。
一室海棠余香。
翌日,沈泉向送斋饭的小和尚打听院中那株海棠花树是否有灵。小和尚一听他问就明白了,虽然奇怪那只花妖明明不喜欢在世俗之人面前化形,还是诚实答道:“施主不必担心,那花妖常听我们讲经的,在寺里少说也有三百年了,从未害过人,只是有些顽皮罢了。”
和尚话音未落,醒目的光头就被扔来的栗子砸中。
那只花妖正倚在树上笑得挑衅:“书生你听,敲一敲小和尚的头就能听到水声。”
和尚气得跳脚:“你再胡闹,真叫方丈收了你!”
花妖撇撇嘴就不见了。小和尚这时候想起来害羞,向沈泉道歉:“让施主见笑了。”
而沈泉嘴上说着无事,终于还是回头看了海棠花树一眼。
三月的正午阳光下,虬枝盘曲间大朵大朵将谢的白色海棠花水墨般深浅漫延,自成意境,摄人心魄。
几日后,沈泉的画缸里多了一幅新画。画中桃粉色衫裙的少女隔窗将长长的狗尾巴草伸进屋中,蓬松的草尖儿不知有意无意正挡着书生桌案上摊开的书页。和合窗角落里偷偷划过几条海棠花枝。
画中不能窥见的是少女一把清甜的好嗓子:“你这几天怎么该读书读书,该睡觉睡觉,一点都不怕我呀?”
美人临窗,薄怒浅笑。
那时少年尚不知红尘苦,不知一眼心动便是一世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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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神女临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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