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阿瑶其实算是一个很好的玩伴。
前人有将繁花茫茫比作满天星雨,阿瑶就十分喜欢这种调调,衣带霓裳珠玑翠羽,衣裙繁复得叫人一眼就看出这是只小妖精来。
姒墨带着沈道固在沈泉的记忆里信步闲庭,几步就跨过了小半年的时光。
阿瑶的身影穿梭在时光里,在沈泉的院子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像一团活泼的云朵飘来飘去。
阿瑶有时喜欢跑出去玩,十天半月都不见,但是毎次回来都给沈泉带些小玩意儿,或是一块启君海的小石头,或是一包鹿鸣山的新茶,甚至还有一回带了根街角师傅新吹的古怪糖人,叫沈泉给横在笔挂上,第二天两人蹲在小河边洗了一天的毛笔。
阿瑶有时也会捧着脸乖巧看沈泉写字,小声地打扰他:“你和从前住在这里的人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阿瑶歪头:“你比他们都好看。”
沈泉就笑起来。
梦里的小书生和小花妖相视而笑,梦外还有两个不速之客面面相觑。
姒墨轻轻“嘶”了一声,她敲敲下巴,是个感兴趣的意思:“我虽然不是此间中人,但从前也读过许多人间的话本子,借宿古寺遇到妖精这种事一般都是发生在穷书生身上,你祖父怎么……你们家看起来尚还算有钱吧?”
沈道固的眉头从进了梦中就没有舒展过,却不敢不答仙人的话,略想了想:“祖父曾说过他幼时在博陵被母亲独自抚养长大,因为出身沈氏旁支,所以并不受重视。当年他跟着两位嫡脉的兄长一同进京,或许是受了族里的冷待。”
“听说后来直到祖父官居高位,才和族中重新热络起来……但关于借宿古寺的事情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姒墨掩唇点了点头,也不知满不满意这个回答,低咳了一声正要继续往前走,沈道固忽然极低地说了一句:“从我有记忆起,祖父就十分憎恨佛教。”
姒墨目光划过这个十九岁少年惘然的脸庞,没有说话。
梦中两步迈出,又到了一个深夜。
阿瑶白天不知道又怎么被庙里的和尚惹了一肚子气,故意等到夜黑风高众人都睡熟的时候,拿了一块似金似玉的石头邦邦邦地敲得震天响,非说要给自己打一个臂钏,一刻都等不得了,现在就要,立刻就要。
沈泉被她敲得耳鸣,但他能拿气得嘴唇都找不着了的阿瑶有什么办法,干脆凝神静气,研好墨打开字帖安慰自己:昔日圣贤闹市尚且能读书,自己何不把握此大好机会磨练心志。
沈家的人样貌生得都极好,连姒墨偶尔都会因为沈道固的容貌失神,更何况沈泉现在还不是日后那个面容古板的权臣模样,此时长身玉立于桌前,连拂袖提笔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像青松傲霜一般,真是儒雅,儒雅极了。
阿瑶手里的工作渐渐慢下来,敲得越来越敷衍,后来干脆把早就扁得像刀子一样的臂钏一扔,凑过来没话找话:“你从前在哪里?怎么会住到这里来呢?”
沈泉收敛起唇边令人不易察觉的笑意,指着文帖上刚写下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温声道:“我从前在一个很大的家族里读书,来到京城是为了把自己卖一个好价钱。”
“《黄帝内经》里提出君臣佐使,‘君药’主治病症、‘臣药’辅助增益、‘佐药’策应周全、‘使药’引经调和。不仅治国是这样,当一个家族太大了,那些老人就自以为什么都可以控制,以为年轻人的命运也可以这样划分。”
“他们认不出良材,押宝在朽木上,只肯要我甘心做一味‘佐药’ ,以为我就一定看得上?”
沈泉搁下笔,穿堂而过的夜风吹得麻纸簌簌作响,他伸手稳稳摁住躁动的文帖,此时才露出那一点骄傲的少年意气来。
“京城之大,有德才者就像在鹿野苑行车,在何处停车不能见胜景?在何处停车不能得机缘?不靠沈家的助益,难不成我就给自己挣不出一个前程?”
阿瑶呆呆地看着沈泉。她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什么卖给帝王家、什么君臣左右的,实在是半个字也听不懂。
但她看见了沈泉发亮的眼睛,看见沈泉骨节分明的手指沉稳有力,就觉得沈泉说的真是有道理啊,沈泉以后一定是能住上大房子的。
但她又有点失落了。
“那你……那你停车了吗?你要搬出去了吗?”小花妖认真问。
“我停了一次车,拜了当世大儒刘复初先生为师,”沈泉眉骨生得凌厉,平日里总显得有些不易亲近,这样笑起来的时候神色便难得柔和下来,“不过现在不会搬出去,老师很称赞我住在这里的志气,下一次停车……他会将我带向更恢宏的地方。”
沈泉这时低头察觉阿瑶的神色,于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示意阿瑶到他身边来:“这是老师昨日给我留的功课。”
阿瑶仔细瞧了瞧,姒墨也凑近瞧了一瞧,写的是些什么“物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之类的话。
阿瑶诚实道:“看不懂。”
“我听人说你已经有三百多岁,该是……”
年轻人话一出口发觉不妥,虽然他也算及时打住,阿瑶却听得明白,这人竟敢嫌弃自己没有学问了。
阿瑶有点生气:“你们走兽讲的道理就是真正的道理啦?我要是能与你讨论这些,干脆就不修仙啦!”
她这样用力地一晃脚,脚腕上坠的几颗玉珠就叮叮当当地碰撞起来,裙摆荡开层层叠叠的波纹。
沈泉忙向她告饶,请她详细讲一讲。
阿瑶将手一背,坐得十分端正,正色道:“你们走兽一类,天生就经历弱肉强食生死离别,懂得世间的许多道理,所以走的多是大智大觉、大彻大悟的修行路子。”
“但是我们花木妖千百年来都扎根在同一个地方,年复一年见的是同样的日升日落四季更迭,对世间种种变故都不在意,修的是己心清净无染。”
花妖“当”地一声反坐在椅子上,扮了个鬼脸:“一开始啊也忍不住,但是好奇来求签的姑娘有没有求得圆满会被老和尚念叨,给山下独居的婆婆送木柴会被老和尚念叨,一代一代的和尚念叨下来也就习惯了。”
“给婆婆送柴也不行?”
“和尚说是我的心不对。我可怜她是因为同理心,由他人移情到自己身上,因此还没有剥离己身的**,而不是天道对于世间生灵的悲悯。”小花妖把脸靠在椅背上,睁大了眼睛向上觑他,“这道理厉害吧?”
沈泉真的仔细想了一想:“这样啊……”他看着这个得意的小花妖,心里忽然变得很柔软柔软,“那你这只花木妖怎么时常捉弄我这个凡人?”
小花妖笑眯眯:“大概我这只小花妖还是有点特别的罢。”
梦也跟着沈泉的心一起变得很柔软柔软,像蝴蝶陷进了花瓣里,扑腾扑腾也只飞扬起了更多彩色的花瓣。
古寺外的故事忽然变得很快很快,而古寺里阿瑶正躺在树上悠哉地织披帛。
沈泉推开院门走进来,傻子一样屋里屋外转了两圈,直到阿瑶摘了把叶子扔在他怀里。
沈泉抬头时笑意就爬上眼角,向她招手:“老师对我的策论很满意,赠了我一幅画,你要不要一起来看?”
阿瑶于是“哗”地一声从树上跳下来,看他将画卷小心在石桌上展开。画中海浪动荡,红日将生,气势恢宏,是一幅沧海涌日图。
沈泉感叹:“我虽然从博陵一路到长安,却一直没有见过真正的海。读书时曾见古隋帝有‘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想来该是何等的大气,也不知足以撼动星河的波澜壮阔是什么样子。”
阿瑶歪头看他,飘飘摇摇的发丝扫过沈泉的额头。
“你想要看海,这有什么难的?有一片从来没有凡人见过的启君海,你敢不敢跟我去?”
她拈了个法诀放在心口,几条海棠花枝从她指尖交错而生,落在地上架起一道拱门。
阿瑶牵起沈泉的衣袖引他往门里走去,一步跨出,消失在小院中。桌上无人顾及的画卷咕噜噜滚在地上。
姒墨和沈道固穿不过这扇四十年前的海棠花门,但这本来就是沈泉的梦,只一眨眼面前便是一片广阔的海滩。
霞染天际,水面上铺落满跃动的碎金,鸥鹭立在水中慢条斯理的互相梳理羽毛。忽然其间几只飞起嬉闹逐沙,惊动了水中倒映的残阳,大片大片白色的翅膀在橘色的天地间舒展开。这一片天地中除了彼此再无人烟,仿佛人世都已远去。
这是沈泉第一次看海,很多年后他任兖州刺史的时候境内就有一片海滩,他时常与幕僚一起去看码头和渔船,心里却只有民生社稷。
对于诺大的北朝来说,海确实不是什么少见的东西。
但那时,在无边无际的金色海面之上,有一只漂亮的小花妖对他说:“我们花妖啊,追寻的都是很美很美的东西,可惜美好的东西通常都很短很短。”
对于她们来说,花开花谢是天道有常,生死离别是天定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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