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丫头!”
李家阿婆的声音带着特有的苍老沙哑,却中气十足,清晰地传入石屋内外每个人的耳中。
“你跟阿婆说实话,这俊俏后生是哪路神仙?还是哪座山头的野男人?你可别糊弄我这老婆子!”
她顿了顿,拐杖在地上不轻不重地杵了一下,语气带上了一丝促狭和明显的不满。
“隔壁那张大壮,人高马大,心眼实诚,打你及笄起就追着你满山跑,三天两头不是送新采的野蜂蜜,就是帮你挑水劈柴,那份心意,寨子里谁人不知?整整三年呐!你这丫头片子,眼皮子都不带抬一下的!怎么着?如今倒好,出去一趟,就捡回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俊俏郎君?你是瞧不上咱寨子里的好后生,还是真被这小自脸给迷住了?”
“阿婆!”
姜离被这直白到近乎粗俗的调侃弄得脸颊微红,有些无奈地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门口,声音带着一丝嗔怪。
“您老别瞎说,他伤得很重,需要静养。什么野男人小白脸的,哪有这样的事情?”
然而,李家阿婆的话,如同无数根细密的毒针,早已穿透了玄宸帝君昏沉的意识屏障,狠狠扎进了他残存的感知之中。
野男人?
小白脸?
被捡回来的?
还拿来跟什么隔壁挑水劈柴的张大壮相提并论?
每一个字眼,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那早已破碎不堪的帝君尊严之上。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混合着滔天怒火与极致屈辱的冰寒,瞬间冲垮了他昏沉的堤坝。
玄宸帝君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那双曾睥睨三界、蕴含宇宙生灭的帝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如同两轮即将喷发的血色熔炉,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星辰的暴怒和一种被彻底亵渎、被踩入泥泞的极致屈辱。
他死死地、如同要将眼前一切生吞活剥般,瞪向门口那正喋喋不休的李家阿婆,以及屋外围观的那些带着好奇、探究、甚至一丝丝调侃笑意的凡俗面孔.
粗鄙!
低贱!
愚昧!
无知!
九天十地,至高无上的玄宸帝君,执掌乾坤生灭,一念可决亿万生灵存亡。
如今,竟沦落到被一群蝼蚁般的凡人围观、评头论足、甚至拿来与山野村夫比较婚配的地步?
这简直比葬神崖上的自戮,比三次反噬的失败,更加让他感到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放肆!”
一声如同受伤远古凶兽般的、混合着剧痛与倾天怒火的嘶吼,猛地从玄宸帝君喉咙冲了出来。
他试图撑起身体,帝君的威压本能地想要爆发,将这胆敢亵渎帝威的蝼蚁尽数碾碎。
然而,就在他的身体刚刚抬起寸许,右臂白骨处传来钻心的剧痛,体内被强行压制的裁决剑气,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瞬间反扑过来,眉心那焦黑的孔洞也再次传来撕裂帝魂的锐痛。
所有的力量在冲撞中瞬间溃散,他闷/哼一声,身体重重地砸回石床,牵动全身伤口,痛得眼前发黑,额角青筋暴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用那双燃烧着焚世之火的眼眸,死死地、充满杀意地瞪着门口,表达着无声却狂暴的愤怒与警告。
“哎哟,醒了醒了!”
林嫂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后退一步,随即又好奇地踮脚张望,“这郎君脾气还挺大!”
“哼,醒了正好。”
李家阿婆却丝毫不惧,反而上前一步,拐杖指着床/上的玄宸帝君,声音更加洪亮,带着一种山野老人特有的执拗和训斥晚辈的威严。
“年轻人,火气别那么大,阿离丫头好心救你回来,给你治伤,你就是这么报答的?吼什么吼,吓唬谁呢?老婆子我活了快一百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你这身板看着结实,伤得可不轻!要不是阿离,你早喂了葬神崖的湮灭罡风了,还不快谢谢人家!”
“就是就是!”
旁边几个妇人也跟着附和,“阿离姑娘可是我们寨子里医术最好的,你这伤,搁别人早没命了!”
“对救命恩人还横眉竖眼的,真不像话。”
七嘴八舌的议论,如同无数只聒噪的蚊蝇,嗡嗡地钻进玄宸帝君的耳朵。
粗俗的关怀,直白的训斥,将他那高高在上的帝君身份彻底剥落,将他强行拉入了这凡俗的、充满了烟火气的评价体系之中。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放在集市上任人评说的货物,尊严被彻底踩在脚下反复摩擦。
谢她?这个操控他、践踏他、将他拖入此等绝境的妖女?
玄宸帝君气得浑身发抖,鲜血再次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顺着下颌滴落在粗糙的麻布毯子上,晕开刺目的痕迹。
他想怒吼,想用帝君的威压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震成齑粉,可身体的重创和那该死的反噬之力,让他连凝聚一丝神念都做不到,只能徒劳地感受着那焚心的怒火在胸中灼烧,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彻底焚毁殆尽。
就在这时,几个在大人腿边钻来钻去的顽皮孩童,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趁着大人们说话的空隙,像泥鳅一样溜进了石屋。他们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石床/上这个“阿离姐姐捡回来的怪人”。
“阿牛哥,你看他胳膊,黑乎乎的,像不像烧糊的柴火棍?”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指着玄宸帝君被碧绿胶质包裹的右臂,奶声奶气地问旁边一个稍大点的男孩。
“不像柴火棍,像......像阿爹上次烧坏的铁犁头!”
叫阿牛的男孩煞有介事地摇头,随即又发现了新大陆,指着玄宸帝君布满伤痕、肌肉虬结却依日充满力量感的胸膛,惊奇地叫道:“哇,他身上好多疤疤,像山里的大花蟒!!
“真的吗,我看看!”
另一个小不点也凑了过来,踮着脚,伸出脏兮兮、还沾着泥巴的小手,竟然好奇地想去摸玄宸帝君胸前那道最狰狞的、斜贯整个胸膛的裁决剑伤。
“住手!”
姜离脸色一变,连忙出声阻止。
然而,孩童的动作总是快过言语。那带着泥土和汗渍的小手,眼看就要触碰到那道象征着帝君最大屈辱的伤口。
玄宸帝君瞳孔骤缩。
一股源自本能的、比面对深渊魔主时更甚的厌恶与暴怒轰然冲上头顶,被一个凡俗孩童对他堂堂帝君指指点点,这比杀了他更让他难以接受。
“滚开!”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出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咆哮,同时仅存的左手猛地挥起,带着一股凌厉的掌风,狠狠扫向那只伸过来的、肮脏的小手。
这一下含怒而发,即便重伤虚弱,也绝非一个孩童能够承受的。
姜离早已冲上前来,挡住了玄宸帝君勃发的怒意。
“啊。”那叫阿牛的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凶戾和掌风吓得小/脸煞白,尖叫一声,猛回手,跟跄着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阿牛!”
“你干什么!”
“怎么能打孩子呢?”
围观的妇人们瞬间炸了锅。
李家阿婆更是气得脸色发青,拐杖在地上杵得咚咚响。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阿离你看看!你看看你捡回来个什么东西,恩将仇报,连孩子都打!”
“就是,白瞎了那张好皮囊!”
“心肠怎么这么狠!”
“快把他轰出去!别脏了我们神农山的地界!”
愤怒的指责如同潮水般涌来,将玄宸帝君彻底淹没。
他打出的那一掌牵动了全身伤势,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孩童尖锐的哭嚎和妇人刻薄的咒骂,鼻尖充斥着劣质草药和凡俗汗味混合的、令他作呕的气息。
九天帝君的尊严,在这简陋的石屋、粗俗的寨民面前,被践踏得一丝不剩。
他死死地咬着牙,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剧烈颤抖。那只挥出的左手无力地垂落,指尖深深抠进身下的干草中,仿佛要将这无尽的耻辱埋葬。
“够了!”
一声清冷中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呵斥,骤然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姜离转过身,挡在了石床前,面沉如水,清澈的眼眸扫过门口群情激愤的寨民。
“阿婆,嫂子们,还有各位叔伯,”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沉静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此人是我带回的伤者,伤势极重,神志不清,并非有意伤人。阿牛受了惊吓,我待会儿自会去取些安神的药草送去。至于此人......”
她微微侧身,看了一眼石床/上因剧痛和愤怒而浑身颤抖、眼神却依日凶戾如困兽的玄宸帝君,语气平淡却斩钉截铁:“他的去留,我自有分寸。在他伤愈之前,任何人不得再来打扰。否则,寨子里今年入冬的百草固元汤,就请各位自行上山去采那九死还魂草做主药吧!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如同定身咒语,瞬间让门口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九死还魂草?
那可是长在葬神崖边缘、被湮灭罡风环绕的绝地!
除了姜离,寨子里谁敢去采?
没了百草固元汤,冬天山里刺骨的寒毒可怎么熬得过去?
李家阿婆张了张嘴,看着姜离平静却坚定的眼神,最终也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拐杖一杵地面:“行,阿离丫头,你心善,老婆子我管不着。但这野男人要是在寨子里惹出什么乱子,可别怪阿婆我不讲情面。我们走!”
说罢,气呼呼地转身,拨开人群走了。
林嫂子和其他妇人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姜离在寨子里的地位和那百草固元汤的重要性,互相看了看,嘀咕了几句,也悻悻地拉着还在抽泣的阿牛和其他孩子,慢慢散去了
喧嚣退去,石屋内外重新恢复了宁静,只剩下窗外鸟雀的鸣叫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姜离轻轻舒了口气,转身回到石床边。她看着床/上依日死死瞪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嘴角滴血的玄宸帝君,眉头微蹙。
“你.....”她张了张口,不知说什么好。
传闻天族帝君性情暴虐,脾气不好,果然如此。
“滚。”
一个嘶哑破碎、却依旧充满了刻骨恨意与屈辱的音节,从玄宸帝君紧/咬的齿缝中挤出。
他闭上眼,将头扭向石壁内侧,只留下一个因愤怒和伤痛而紧绷的、布满了新旧伤痕的脊背。
那脊背的线条依旧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却在此刻写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与绝望。
被斥为“野男人”,被凡人围观羞辱,甚至被一个孩童指指点点,这接踵而至的打击,彻底碾碎了他最后一点支撑的傲骨。
姜离看着他布满抗拒和伤痛的背影,沉默了片刻。
她伸出手,想替他擦拭嘴角的血迹,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停住了。最终她只是默默地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轻轻放在他枕边。
“你的伤需要静养,情绪激动只会加重伤势。”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听不出一丝喜怒:“寨民淳朴,言语或许粗俗,并无恶意。药在熬着,过会儿送来。”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走到石屋角落的药架旁,开始整理那些瓶瓶罐罐,仿佛刚才的一切纷扰都未曾发生。
石屋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玄宸帝君压抑而沉重的喘息声,以及姜离偶尔触碰药罐发出的轻微声响。
玄宸帝君面朝石壁,紧闭的双眼在黑暗中颤动。
粗俗?
并无恶意?
那些将他视为“野男人”“小白脸”的粗俗话语,那些将他与山野村夫相提并论的调侃,那些将他当成稀罕物般围观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印在他的神魂之上。还有那该死的孩童,他那肮脏的手!
无边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液,顺着血脉蔓延,几乎冻结了他的心脏。
然而,在这冰冷刺骨的屈辱深处,一种更加陌生、更加令他感到恐慌的情绪,如同深渊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巨大的孤独与无助
众仙俯首,无九天之上,他是孤高的帝君,无人敢直视。
而在这凡俗山寨,他只是一件被“捡”回来的、任人评说的残破物品。这种身份认知的彻底颠覆,比□□的伤痛更让他感到茫然,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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