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山的第二日,晨曦似乎比昨日更温柔了些,透过石屋狭小的窗棂,在粗糙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玄宸帝君依旧日面朝石壁侧卧,紧闭双目。
一夜的煎熬并未让体内的剧痛减轻多少,裁决剑气如同盘踞在紫府深处的毒/龙,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新的撕扯。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屈辱感——被一群粗鄙凡俗围观、评头论足、甚至被孩童当作稀罕物般打量,最后还被一个村童差点触碰了那象征最大耻辱的伤疤,九天帝君的尊严,在这简陋的石屋中,被碾成了脚下卑微的尘埃。
他像一只受伤后缩进壳里的凶兽,用沉默和背对一切的姿态,筑起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心防。
姜离清晨送来的、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药汤就放在石床边的矮几上,早已凉透,他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妖女的药?谁知道里面又藏着什么操控人心的邪法!
屋外,山寨的晨曲依旧。孩童的嬉闹,妇人呼唤,间或夹杂着几声嘹亮的山歌,充满了生机勃勃的烟火气。
但这声音听在玄宸帝君耳中,却如同无数只聒噪的蚊蝇,嗡嗡地嘲笑着他的狼狈与失败。
他恨不得立刻恢复力量,将这山寨连同那该死的妖女一起,彻底从这天地间抹去。
然而,重伤的帝躯和那该死的反噬之力,无情地将他钉死在这张粗糙的石,只床/上能被动地承受着这令他窒息的“凡俗”侵扰。
就在他心头的怒火与屈辱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沉默中越积越烈之时,忽然,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敲门声略显急促,还带着几分犹豫,打破了石屋内的死寂。
玄宸帝君布满血丝的帝眼眸骤然睁开,寒光微闪。
又是?
那些不知死活的蝼蚁居然还敢来?
真当他堂堂帝君是吃素的!
他猛地扭过头,如同被激怒的毒蛇,凶狠的目光瞬间刺向门口。
吱呀。
简陋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首先探进来的,是李家阿婆那张布满深刻皱纹、此刻却堆满了极其不自然、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笑容的老脸。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昨日在门口围观过的熟悉面孔——快嘴的林嫂子,昨日被他掌风吓哭的阿牛的父母,还有几个同样穿着粗布衣裳脸上带着憨厚又局促神色的寨民汉子。
“那个......郎君,您......您醒了啊?”
李家阿婆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刻意的柔和,与昨日那洪亮训斥的腔调判若两人。
她搓/着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更大一些,却不敢贸然进来,只是站在门槛外,陪着笑脸。
玄宸帝君冰冷的眼眸扫过这几张卑微而带着讨好意味的脸孔,心中的怒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被浇了滚油,比昨日更甚。
这些昨日还对他横眉冷对、出言不逊的蝼蚁,今日便换了一副谄媚嘴脸?定是那妖女的把戏,想用这种拙劣的手段麻痹他!
“滚。”
一个冰冷刺骨、蕴含/着无尽杀意的单音,如同九幽寒铁,从他紧/咬的齿缝中挤出。强大的帝威即便重伤虚弱,也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门口几人被这冰冷的杀意吓得齐齐一哆嗦。
李家阿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林嫂子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阿牛的父亲,那个黝/黑壮实的汉子,脸上闪过一丝惧色,但随即又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
“郎君息怒,郎君息怒。”
李家阿婆连忙摆手声音带着恳切:“老婆子我,我们是来,来给您赔罪的。”
她说着,竟真的弯下那佝偻的老腰,对着石床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身后的林嫂子和那几个汉子,也慌忙跟着弯腰行礼,态度恭敬得近乎卑微。
赔罪?
玄宸帝君微微一怔,冰冷的帝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错愕。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是老婆子我老眼昏花,有眼不识泰山。”
李家阿婆直起身,浑浊的老眼中此刻竟泛起了泪光,声音带着后怕和由衷的感激:“昨日冲撞了您,说了那些混账话,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这些山野粗人一般见识。”
“是啊是啊。”
林嫂子也赶紧接口,语气激动:“我们,我们都知道了,是您杀了那头‘黑风吼’,救了咱们全寨子的命啊。”
黑风吼?
玄宸帝君眉头紧锁。这名字......似乎有点印象。
他追杀那“妖女”姜离至葬神崖前,的确在崖下那片被魔气污染的森林边缘,随手碾死了一头不开眼、企图偷袭他的、形似巨熊、背生骨刺、气息凶戾的妖兽。
他只是嫌那家伙碍事,有眼无珠的,居然攻击他,一怒之下便杀了。不曾想,那东西......就叫黑风吼?
“就是就是。”
阿牛的父亲,那个叫石头的汉子,声音洪亮,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那畜生,盘踞在鬼哭林好几年了,凶得很!隔三差五就下山祸害寨子,前年还叼走了老张家的小羊羔,去年更是伤了进山采药的两个后生。我们寨子组织了人手去围剿好几次,连它的毛都没摸/到,反倒折损了好几个好猎手。寨子里人人提心吊胆,连靠近鬼哭林采药都不敢了。”
“昨天早上,寨子里胆大的后生壮着胆子去鬼哭林边查看,想着能不能捡点漏。结果......”
林嫂子拍着胸口,心有余悸:“我的老天爷,那黑风吼,小山一样的个头,就躺在林子边上。硕大的脑袋,脑袋都被打碎了,骨头茬子都露出来了。那死状,.啧啧,真叫一个惨,可也真叫一个解恨!”
“后来我们问了阿离姑娘,”李家阿婆接过话头,看向屋内角落正在安静整理药草的姜离眼神充满了感激和敬畏,“阿离姑娘说,说那是您老人家在葬神崖边,顺手替天行道,除了这祸害。我们这才知道,原来您就是我们全寨子的大恩人呐。”
说到最后,老人的声音都哽咽了。
“恩人啊!”
“多谢恩人除妖!”
“请恩人受我们一拜!”
门口的几个汉子也激动地喊了起来,居然真的跪下来,给玄宸帝君磕了几个响头。
原来如此。
玄宸帝君冰冷的目光扫过门口这群激动得语无伦次、眼中充满了真诚感激与敬畏的山民。
他们脸上那种发自肺腑的、近乎虔诚的谢意,与昨日那充满好奇、调侃甚至鄙夷的神情截然不同。
杀了一头为祸的妖兽,对他们而言,竟如同再造之恩?
他心中那滔天的怒火,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寒冰,嗤嗤作响,迅速冷却,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
是荒谬?
这些凡人的命,在他眼中,与草芥何异?碾死一头妖兽,不过是拂去一粒尘埃。值得他们如此感恩戴德、前倨后恭?
他那颗如万古玄冰般坚硬的心,似乎破开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触动。
他从未想过,自己随手为之甚至带着迁怒性质的一击,竟会被一群蝼蚁般的凡人如此珍视,感激涕零。
就在他心绪翻涌、沉默不语之际,李家阿婆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转身,从身后一个汉子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一个用层层油布和新鲜芭蕉叶严密包裹的长条形物体。
“郎君.”
她双手捧着那包裹,如同捧着稀世珍宝,颤魏魏地走到石床边,距离玄宸帝君还有三步远便停下,不敢再靠近,只是将包裹高高捧起,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老婆子知道,您伤得重,尤其是这条胳膊......”
她目光扫过玄宸帝君那被碧绿胶质包裹的焦黑骨臂:“阿离姑娘说,寻常草药只能滋养骨脉,想要血肉彻底重生、骨骼恢复如初,甚至更胜往昔,非‘接龙骨’不可。这药,长在万毒瘴最深处的龙骨崖上,沾士即枯,见光则化,非得在寅时三刻、日月交替、天地阴气最重的那一刹那采摘,以千年寒玉盒盛装,方可保其灵性不失。”
万毒瘴?
龙骨崖?
玄宸帝君帝魂微震。
他虽未亲临,但也听闻过神农山外围那片绝地的凶名。
那是由无数剧毒虫豸、腐烂瘴气以及扭曲的怨念形成的天然绝域,寻常金仙踏入都九死一生,难以全身而退。
还有这接龙骨,这名字听起来倒真的有点像是某种能重塑仙骨神躯的圣药。
“这药太难得了,几十年都未必能长出一株!”
林嫂子在一旁补充,语气带着敬畏:“寨子里也就老药头年轻时候采到过一株,救了当时被魔藤绞断腿的老族长.”
“知道郎君您需要这个。”
李家阿婆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激动,也是后怕:“我们几个老骨头,还有寨子里几个皮实的后生,昨儿半夜就摸进了万毒瘴。那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啊。”
她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毒虫比指甲盖还大,瘴气浓得化不开,吸一口就头晕眼花。还有那些藏在雾里的鬼影,呜呜地叫唤听得人头皮发麻......’
“可不是嘛。”
一个站在后面、脸上带着几道新鲜血痕、皮肤隐隐发紫的汉子忍不住开口,声音嘶哑:“阿牛他爹石头,为了引开一群毒火蚁,差点被啃成骨头架子!还有我,踩到一片‘蚀骨苔’,这条腿现在还是麻的呢。”
他指了指自己那条明显肿/胀,颜色发青的小/腿。
“还有我!被毒蜂垫了脸!现在肿得跟猪头似的......”另一个汉子瓮声瓮气地说,半边脸果然肿得老高,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阿牛......阿牛那小子也非要跟着去。”
一个面色憔悴的妇人,看起来应该是阿牛的娘/亲,红着眼眶,声音哽咽:“他说,他说要报答昨天吓到他的叔叔,结果在崖下帮忙拉绳子的时候,手被带毒的藤蔓划破,流了好多黑血......”
玄宸帝君的视线,缓缓扫过门口这些狼狈不堪的寨民。
李家阿婆的衣角沾着黏/腻的、散发着腥臭的污秽。林嫂子挽起的袖口下,手臂上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被小虫啃咬过的红点。那几个汉子更是惨不忍睹,有的皮肤发紫肿/胀,有的脸上布满毒蜂蛰痕,有的腿上血肉模糊,散发出淡淡的腥臭......
而那个昨日被他吓得大哭的阿牛,此刻也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伸出一只包裹着厚厚草药的、明显肿大的小手,乌溜溜的大眼睛偷偷望向石床,里面没有了昨日的恐惧,只剩下单纯的关切,和一丝献宝般的期待。
他们为了采这株药,竟然真的闯了万毒瘴,连性命都不顾,还弄成这副模样?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冲击,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玄宸帝君那被冰封了亿万载的帝心之上。
比面对深渊魔主更甚,比承受九天神雷更让他感到震撼。
他从未想过,一群被他视为蝼蚁、可以随意抹杀的凡俗生灵,竟会为了他这“野男人”“小白脸”,甘愿闯入那连金仙都忌惮的绝地,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仅仅因为......他无意中杀了那头为祸他们的妖兽,从而成为了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李家阿婆小心翼翼地解开层层包裹的油布和芭蕉叶。
一股极其清凉、仿佛能涤荡神魂的奇异药香瞬间弥漫了整个石屋,甚至暂时压过了各种草药的味道。
露出的,是一截约莫一尺来长、通体呈现出温润玉白色泽的奇异根茎。根茎形态嶙峋,如同微缩的脊椎龙骨,表面流淌着淡淡的、如同月华般的光晕。
根茎被放置在一个散发着丝丝寒气的、半透明的玉盒之中,正是千年寒玉盒。
“郎君,您看,这就是接龙骨。”
李家阿婆捧着玉盒,如同捧着自己最珍贵的宝物,献宝般送到玄宸帝君眼前,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孩量般的希冀和一丝忐忑。
“老婆子我,我们寨子的一点心意,只盼着能对您的伤有点用。”
玄宸帝君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株流淌着月华般光晕的接龙骨上。
那纯净而磅礴的生命本源气息,做不得假。
的确是稀世圣药。
他的视线,缓缓抬起,再次扫过门口那一张张带着伤痕、疲惫、却写满了真诚与期待的脸孔。
李家阿婆浑浊眼中那小心翼翼的讨好,林嫂子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汉子们肿/胀发紫的皮肤和腿上的伤,阿牛那包裹着草药的小手,还有昨日那些粗俗却并无恶意的话语,孩童纯粹的好奇......
一切的一切,如同无数根尖锐又柔软的针,反复刺穿着他坚固的帝心壁垒。
在这些为了报恩、可以毫不犹豫闯入绝境、甚至带着孩子去冒险的凡俗山民面前,他那些所谓的尊严和架子,显得何其渺小和可笑。
一股强烈的、从未有过的酸涩感,毫无征兆地冲上鼻尖,直抵眼眶。
玄宸帝君猛地闭上了眼睛,下颌线绷紧如岩石,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强行将那股陌生的、几乎要冲破堤坝的情绪压了回去。
这些寨民们的确粗俗,因为他们言语粗/鲁,他们也的确无知,不懂九天之上的尊卑。但他们却纯朴得像山涧里未经雕琢的玉石。
他们的感激,真诚,不含一丝杂质。他们的付出,纯粹得令人心颤。
回想起自己昨日的言行,不仅鄙视他们,还对一个小孩子动手,这样的行为,何止是过分,简直是......混账!
他玄宸帝君,活了万载,执掌三界生杀,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被一群“蝼蚁”的举动,震得心神失守,惭愧得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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