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默整理药草的姜离，不知何时走到了床边。
她看着玄宸帝君紧闭双眼下颌紧绷的侧脸，看着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攥紧身下的麻布毯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她能感觉到，那具残破帝躯下，汹涌的情绪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
她轻轻接过李家阿婆手中的寒玉盒，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寨民们的心意，收下吧。此物，于你臂伤，确有大用。”
玄宸帝君依旧紧闭双眼，没有回应。只是那只攥紧毯子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石屋内陷入一片奇异的安静。
门口的李家阿婆等人，看着床/上沉默的帝君，脸上的希冀渐渐被一丝不安取代。
是不是这药还不够好？
还是这位恩人郎君还在生他们的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极其嘶哑、极其微弱、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艰难挤出来的音节，极其轻微地，从玄宸帝君紧/咬的齿缝间，飘了出来。
“谢谢你们，你们的药很好。”
李家阿婆浑浊的老眼瞬间亮了起来，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如同孩童般纯粹而巨大的惊喜。
林嫂子和其他寨民也愣住了，随即脸上都绽开了如释重负，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的笑容来。
“哎，哎，不用谢，不用谢，应该的，应该的。”
李家阿婆激动得语无伦次，连连摆手眼眶又红了：“您好好养伤，好好养伤。需要什么，尽管跟阿离说，跟我们说，寨子里有的，都给您弄来！”
“对对对，郎君您安心养着。”
“我们就不打扰您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脸上洋溢着真挚的欢喜，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恩赐。
他们又对着石床方向恭敬地鞠了一躬，这才小心翼翼地、轻手轻脚地退出了石屋，还细心地带上了门。
喧嚣再次退去。
石屋内只剩下玄宸帝君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那株躺在寒玉盒中、散发着温润光晕的接龙骨散发出的清冽药香。
玄宸帝君依旧紧闭着双眼，面朝石壁。只是那紧绷如铁的身体，却几不可察地微微放松了一丝。
那只紧擦看毯子的左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慢慢地松开了。指节处，留下几道深深的、被汗水浸/湿的指痕。
一滴滚烫的、沉重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倔强地，从他紧闭的眼角，硬生生地崩了出来，顺着那布满污血和尘土的、棱角分明的脸颊，无声地滑落，迅速隐没在粗糙的麻布枕巾之中，只留下一点深色的、迅速晕开的湿痕。
姜离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那滴迅速消失的泪痕，又看了看寒玉盒中那株流光溢彩的接龙骨。她清澈的眼眸深处，那万载的沉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融化了一丝。
神农山的日头爬过苍翠的峰峦，将暖融融的光线慷慨地洒向依山而建的寨子。
袅袅炊烟从古朴的石屋木舍间升起，混合着柴火的焦香、清粥的米香，以及各种草药熬煮后特有的、或清苦或馥郁的气息，构成了一曲独属于山野的烟火乐章。
半山腰那间僻静的青石小屋，此刻却弥漫着一股截然不同、却又令人食指大动的奇异香气。
这香气霸道而醇厚，带着油脂在高温下迸发的焦香、香料被充分激发的辛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凝聚了山林精华的草木清气，丝丝缕缕，无孔不入，顽强地钻入石屋每一个角落，甚至盖过了屋内存放的诸多草药的味道。
石床/上，玄宸帝君依旧保持着面朝石壁的姿势，如同磐石般僵硬。
经过接龙骨之事，他对寨民的观感虽有所触动，但根植于骨子里的帝君孤傲和对姜离的复杂戒心并未消弭。体内裁决剑气带来的隐痛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力量的失控与尊严的破碎。
他需要的是绝对的静修，是恢复力量，是重返九重天，拿回属于他的一切，而不是.....被.这该死的、诱人堕落的香气所侵扰。
“辟谷。”一个冰冷、斩钉截铁、带着拒人千里之外寒意的声音，从石壁方向传来。玄宸帝君甚至没有回头，仿佛那香气是某种需要被彻底隔绝的污秽之气，“本君无需凡俗烟火，扰我清修，即刻撤去。’
回应他的，是锅铲与铁锅清脆的碰撞声，以及油脂在滚烫锅底上欢快跳跃的“滋滋”声。
姜离仿佛根本没听见他那不容置疑的命令，依旧在石屋角落那个临时用几块石头垒砌的简陋灶台前忙碌着。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腰间系着干净的麻布围裙，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两截纤细却线条流畅的小臂。
此刻，她正专注地盯着眼前一口黝/黑的铁锅，锅底金黄的油脂滚沸，她手腕轻抖，动作行云流水，将一团处理好的、裹着薄薄面糊的食材投入锅中。
伴随着一声“嗤啦”悦耳的爆响，浓郁的异香如同被点燃的烟花，轰然炸开。那香气裹挟着肉类的脂香、焦香、以及某种奇异的、仿佛雨后森林深处菌菇的鲜香，瞬间充满了整个石屋的每个角落。
玄宸帝君紧蹙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该死的！
这妖女定是用了什么惑人心智的邪法来引诱他，他强行压下腹中那丝不合时宜的蠢动，内心深处那朵丑陋的疤痕印记似乎都因为这恼人的香气而隐隐发烫。
“帝君。”
姜离终于开口，声音清泠如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穿透了油锅的喧器。
“您身体受到重创，本源动荡，非寻常静修可愈。裁决剑气暴戾，九幽冥火蚀骨死寂，这两股力量在您体内盘踞冲撞，如同两头失控的凶兽，仅靠自身残存帝力压制，无异于抱薪救火，饮鸩止渴。”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长筷灵巧地翻动着锅中的食材。
那食材在滚油中迅速膨/胀、定型，呈现出诱人的金黄色泽，边缘微微卷曲，如同盛开的花瓣，散发出愈发浓郁的焦香。
“神农之道，讲求调和阴阳，以食为药，以膳养命。”
姜离手腕轻抬，将炸好的“花瓣”迅速捞出，沥干油分，动作精准而优雅，带着一种行医者特有的利落。
“这些食材，皆采自神农山灵气最盛之地，经我亲手炮制，佐以秘传药引。非是寻常烟火，而是为您量身定制的‘药膳’。其力温和，其效绵长，可潜移默化，滋养神脉，抚平戾气，调和本源。若帝君执意辟谷，拒药膳于门外，无异于自绝生路，辜负寨民冒险采来的接龙骨，更辜负您内心深处那缕不甘湮灭的帝魂。”
她的话语清晰而有力，如同医者精准的针砭直刺要害。尤其是最后那句“辜负帝魂”，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扎在玄宸帝君那摇摇欲坠的骄傲之上。
石壁内侧，玄宸帝君紧闭的双眼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辟谷，是他万年来早已形成的习惯。
但姜离的话，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他帝魂深处的一丝涟漪。
体内那两股纠缠不休、时刻撕扯着他帝魂的毁灭力量，确实如同悬顶利剑，随时可能落下。若真有办法能调和，哪怕只是一丝希望，能够减少他的痛苦，也是可以尝试的。
就在他心防出现一丝动摇的瞬间，那股霸道醇厚的香气，再次如同无孔不入的藤蔓，缠绕上来。腹中那丝被强行压下的蠢动，竟有愈演愈烈之势。
“哼!”
一声带着烦躁的冷哼从齿缝挤出，玄宸帝君猛地转过头来，眼眸里带着冰冷的审视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狠狠刺向灶台方向。
“纵是药膳，亦需遵循本君之律。凡俗肉糜，污浊腥膻，尤其是动物内脏，秽/物尔，绝不可入膳。若你敢以此等污秽之物亵渎帝躯，本君.......”
他本想放句狠话，但想到那次次惨烈的反噬和此刻自身的无力，话语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眼神更加凶戾地瞪着姜离。
那么美味的动物内脏，怎么就成了秽/物了？
姜离手中翻动食材的动作微微一顿，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随即又恢复平静。
她并未反驳，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帝君放心，此膳所用，皆为山野清供，灵谷仙蕈，绝无半点污秽腥膻之物。”
说罢，她不再看玄宸帝君，转身从旁边一个藤编食盒中，又取出几样处理好的、形态各异的食材。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玄宸帝君感觉自己如同被架在火上反复炙烤。他强迫自己重新面壁，试图封闭五感，凝神内视。然而，那石屋角落仿佛变成了一个香气与声音的炼狱。
嗤啦！
裹着薄浆的食材落入滚油，瞬间绽放出焦香与鲜香。
咕嘟咕嘟！
浓稠的、色泽金红透亮的汤汁在陶罐中小火慢煨，散发出混合着药香与果木甜香的醇厚气息。
咔嚓咔嚓！
某种酥脆之物被快速切分的悦耳轻响。
还有那锅碗瓢盆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叮当......
每一种声音，都如同带着钩子，精准地撩/拨着他沉寂亿万年的口腹之欲。
那霸道的香气，更是变着花样地钻入他的鼻腔之中。时而焦香四溢，勾魂夺魄。时而醇厚甘甜，暖人心脾。时而又带着一丝清爽的酸意，令人舌底生津.......
辟谷?
清修?
在这无孔不入的感官攻势面前,简直成了天大的笑话！
玄宸帝君额角青筋微跳，紧握的左手掌心被指甲抠出了深深的印痕。
他感觉自己坚守了万载的某种壁垒，正在这凡俗的烟火气中，一点点、不可抗拒地崩塌。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有些东西，真的无法抗拒。
终于，当最后一声锅铲的轻响落下，石屋内奇异地安静了一瞬。
所有的香气仿佛在这一刻完成了最终的交融与升华，形成一股更加复杂更加诱人、仿佛能唤醒生命本源的终极诱/惑，噶然而止。
“帝君，药膳已成，请用。”
姜离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她端着一个宽大的藤编托盘，步履轻/盈地走到石床边。
托盘上，并未出现玄宸帝君预想中的大鱼大/肉油腻羹汤，而是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样卖相好看，堪称“艺术品”的吃食。
最引人注目的，是几枚形如含苞待放莲花的蒸点。
外皮洁白如玉，薄如蝉翼，隐隐透出内里淡粉色的馅心，顶端还用某种红色的灵果汁点缀，如同初绽的莲蕊。热气蒸腾间，散发出清雅恬淡的米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花果芬芳，
旁边，是几块炸得金黄酥脆、形似如意云纹的薄饼。
饼面点缀着细碎的、如同星辰般的黑色籽粒，散发着令人愉悦的焦香与坚果香气。
还有一小碗浓稠的、呈现出温润玉白色的汤，汤面漂浮着几片翠绿的嫩叶，如同碧玉浮于凝脂之上，散发出醇厚温和的奶香与草木清气。
最后，是几个小/巧/玲/珑、状如花卷的点心。
面皮层层叠叠，如同绽放的千层菊，蒸得松软蓬松，散发着纯粹诱人的麦面甜香。
整个托盘，不见一丝荤腥，不闻半点浊气。只有极致的清雅、精致与扑面而来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天然香气。
玄宸帝君冰冷审视的目光扫过托盘，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
至少从表面看来，的确没有那些污秽之物。
那莲花蒸点清雅脱俗，如意云纹薄饼精巧别致，玉羹更是纯净温润，花卷也是寻常面食。这凡间女子，倒还算识相，知道他喜欢好看的东西。
腹中的轰鸣早已如同擂鼓，残存的理智与尊严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他紧抿着薄唇，目光落在那些点心上，眼神复杂地变幻着。
姜离也不催促，只是将托盘轻轻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取过一双打磨光滑、带着天然木纹的竹筷，轻轻放在托盘边缘。
然后，她便安静地退开两步，在角落的小凳上坐下，拿起一本泛黄的古旧药典，垂眸看了起来，仿佛完全不在意帝君是否动筷。
时间一点点流逝。
石屋内只剩下玄宸帝君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孔不入的、持续撩/拨着帝君意志的透人香气。
终于，那最后一丝名为“帝君尊严”的堤坝，在腹中如雷的轰鸣和那莲花蒸点清雅香气的双重夹击下，全面溃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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