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好时节,盛京连日晴暖,锦章巷两侧的海棠花开正好。
国子监司业赵府角门敞开半扇,半月前便托牙行放出消息,于今日选聘厨户娘子。
虽要求苛刻,需通南北珍馔、晓四季时鲜、精茶点,但月钱八缗,随宅居住,另有妆奁添补。
如此丰厚体面的差事儿,也难怪府前迎来走往,聚满了有头脸字号的厨娘。
她们大多熟稔,间或三两寒暄,又或心下暗自比量彼此技艺,唯独人群末角,一位穿雀灰罗裙的妇人无人相识。
正此时,忽的有人“呀”的一声惊,前行两步细看:“这不是安平坊卖鱼鲜的陶娘子么,听闻她夫君遭水匪没了,今日怎的……”
这话传开,人群里便起了阵轻悄议论。
陶含露岿然颔首,并不应声,似是浮言闲语都与她无关一般淡然,反叫嚼舌人悻悻。
此番非是她冷情,而是陶含露本就不是盛京的陶娘子。
她原是现代私菜坊主厨,因燃气爆炸殒命,醒来便借尸还魂占了这具身子。
那遭了水匪的夫君于她而言,不过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心里哪有半分空暇缅怀,倒是有大半被他留下的一双女儿揪着。
不知念安有没有乖乖带妹妹吃粥,家中屋瓦破漏,念溪会不会又着凉?陶含露思忖,只盼王阿婆能多照拂些,等自己拿下差事,便再不让孩子们受这苦。
角门内转出位管事娘子,姓章,面色敦肃,她挥手便请众人移步府内,造册登记每人的拿手活计。
及至陶含露时,章妈妈抬眼扫过,见她眉弯目秀,虽衣饰素旧,却难掩清丽容色,笔尖微顿:“陶娘子平日擅何菜式?”
陶含露欠身垂眸,徐徐应道:“南北菜式略通,茶点虽非专长,却也能依着时令琢磨新鲜口味。”
章妈妈眼下掠过一丝惊诧,暗忖不过贩售鱼鲜出身,倒会说周全话,怕只是虚浮无实,草草勾过册子,淡淡道:“既如此,先在旁候着,试菜时便见真章了。”
记册完毕,众人垂眉低首,随章妈妈穿过几重院门抵入后宅。
庭中设着一张酸枝木茶桌,两侧丫鬟排班而立,或捧铜盆布巾,或托漆盘茶点,主家王大娘子端坐其上,藕荷织金襦裙垂落如漾碧波,眉若远山,气度非凡,旁侧坐着位年约十二三的少女,粉白绫罗袄裙领口绣着蜀葵。
她忽的伸手拽住王大娘子衣袖,未听其语,只见娇憨模样惹得王大娘子唇边漾笑,指尖轻点她额角。
陶含露依样画瓢,学旁人躬身福礼道:“见过大娘子、三小姐,二位主子安。”
起身时,余光略过廊下满当当的长案,活鱼在木盆里摆尾,鲜笋裹着泥皮堆如小山,银盘里鹌鹑翎羽未褪,稚兔羔羊啃食草料,琳琅满目百十种蔬食鲜材令人咂舌。
再往长案尽头看,竟还有更稀罕的物事。
描金漆盒里码着晶莹剔透的鱼胶,乌木托盘上卧着成对的雪蛤,甚至有个青瓷瓮敞着口,里面浸着西域传来的番红花,那颜色艳得晃眼。
这些食材,寻常厨娘更是连名字都未曾听过,更别提知晓如何烹饪了。
陶含露心下疑窦浓重。
不过是补个府中厨缺,怎会这般大费周章,寻常主家选聘厨娘,顶多备些时鲜蔬果、常见禽鱼,哪会像这般把奇珍鲜货都堆得满庭皆是?
章妈妈早将登记册双手呈上,王大娘子目光扫过“擅南北炙烤,精苏式茶点”等字样,眉峰未动,神色始终浅淡,末了将册子轻轻置于桌案。
“第一轮试菜不拘旧法和寻常,廊下各色食材尽可随意取用,只需做出叫人见了,便觉鲜灵别致的吃食来。”
试菜以宴请宾客为题,按照开宴仪轨,首先呈上的应是精致意趣的“看食”,图个开宴前的体面。
可王大娘子说不拘旧法,倒叫人犯了难,寻常厨娘惯了按谱做菜,哪曾想过在瓜果糕点上翻新样?
陶含露心下有了计较,款步走至长案前取了鱼胶。
这鱼胶原是深海鱼鳔熬制,多被用来炖羹汤,她记起在现代时做过的布丁,若能借此做出些新意来,倒合了大娘子“新鲜”的要求。
陶含露用温水泡发鱼胶至软,再倒入锅,加了半碗清甜的井水,灶下用细火慢熬。
火大了易糊,火小了又熬不透,陶含露盯着砂锅里的鱼胶慢慢化开。
又取了三颗熟透的蜜桃净皮,其中一颗将果肉切成细碎的小丁备用,余下则用细布力压榨成桃汁,拌入胶液中,渐染出嫩粉。
陶含露怕甜味过腻,特意取了枚柠果,挤出几滴酸汁调和,搅匀后倒入两只小巧的青瓷盏里。
“鱼胶这般金贵的物事,陶娘子怎的混着果子搅弄?”
章妈妈巡视至此,眉头当即拧成个川字,其他厨娘皆雕果捏糕,唯有陶含露手法奇特,瓷盏里粉浆似的东西瞧不出名堂。
“民妇不过讨巧,试做新食,盼能合大娘子心意罢了。”
她说得从容,反叫章妈妈语滞,思及上首端坐的王大娘子,便道:“莫要糟蹋食材即可。”
将青瓷盏端至阴处,待胶液慢慢凝固,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陶含露再去看时,已凝成了莹润剔透的块状。
没有趁手模具,陶含露取来柄小巧刻刀,抵在胶冻顶端雕出花形轮廓,花瓣微微外翻,蜷曲舒展,不过片刻,便制出两朵栩栩如生的桃花。
末了撒上桃丁点缀,粉润的冻体映着青瓷,竟似沾着晨露的真花,风一吹便要绽开来似的,倒叫人先添了几分食欲。
茶桌上已摆过数道试菜,王大娘子只是浅尝辄止,大多轻轻用了两口便放下,瞧不出半分喜恶,向来爱凑趣的三小姐都没了往日的鲜活劲儿,手肘撑着桌面,摆弄起锦帕上的绣图。
轮至陶含露呈试菜,还未说话,三小姐先直起了身子,目光瞬间被青瓷盏里的“桃花”勾住,忍不住轻呼:“母亲,这花竟会在瓷盏里开着?”
“此为‘桃露琉璃冻’,请大娘子、三小姐品鉴。”
王大娘子示意丫鬟取来银勺,轻轻舀起一勺,那鱼胶冻颤巍巍的,入口却不粘牙,桃肉丁的脆嫩混着鱼胶的滑软,竟没有半分腥气。
先前章妈妈来报,有厨娘不知轻重取了昂贵鱼胶试菜,王大娘子便将陶含露名讳记在心中,未曾想所做成品如此惊艳。
三小姐亦是喜爱极了,已将盏内桃露琉璃冻用尽。
“比寻常瓜果糕点好吃,母亲,女儿觉得陶娘子这道桃露琉璃冻可夺魁首。”
闻言,陶含露喜色不流于表,沉稳持重的模样,颇得王大娘子青眼。
此番选聘厨娘,明面上是补府内厨缺,实则是王大娘子为女儿择陪嫁厨娘。
赵家传世不过两代,家中底蕴比不上盛京城内的世族,单论吃食方子,各家就有不少秘藏,皆是宴请宾客时的脸面,偏偏三小姐与威宁候府的嫡次子定了门显贵的姻亲,王大娘子怕女儿到了婆家受委屈,才想挑一名心思活泛,善研菜式的厨娘撑撑场子。
择选出味道最差的几位厨娘赏银打发,试菜还需做冷盘、热菜、羹汤,大娘子不再要求出新式菜食,让诸位厨娘使出拿手活计。
陶含露在现代经营私菜坊时,最擅依时令节气设计席面,冷盘热菜的搭配、口感轻重的衔接,这些门道早就刻入骨子里了,略微垂眸凝思,便有了思绪。
冷盘以糟香鲈鱼脍开胃,陶含露将鲈鱼去骨,片成薄如蝉翼的透亮鱼片,用黄酒糟腌渍去腥添香,激出鱼肉鲜甜本味,摆盘前用井水湃过镇凉,齐整码上鱼片,瞧着便清爽味美。
至于热菜,陶含露不敢托大,选了根带骨羊肋条,打算做一道炙羊肋。
先将羊肋条浸在清水中,换了三回水去净血沫,用盐、花椒与拍碎的生姜搓揉肋条表面,再淋上两勺蔷薇露去羊膻。
陶含露将腌好的羊肋条架在烤架,手腕缓缓轻转,将剩余蔷薇露均匀地刷在羊肋上。
清甜花香遇热蒸腾,混着羊肉的醇厚香气,溢散飘香直冲灵窍。
烤至羊肋外皮微焦时,陶含露撒上一小撮磨细的花椒末与白芝麻,再略烤片刻便取下。
她没直接将羊肋装盘,而是取了片刚摘的新鲜荷叶,铺在白瓷盘底,两相映衬,食色雅致。
最后一道羹汤,方才做的炙羊肋,需得温润解腻,陶含露便取了廊下几样时鲜菜蔬,鲜嫩的莼菜、嫩芡实和春笋,另还有两对雪蛤,打算做一道雪蛤莼菜羹呈上。
王大娘子甫入口,莼菜的嫩、雪蛤的绵、芡实的糯在舌尖化开,高汤鲜得恰到好处,正好解了炙羊肋的油腻。
“这羹汤做得妙,既补身又不腻,比府里老厨的手艺更显巧思。”
三小姐尝遍,耐不住急性,忙撒娇道:“母亲,咱们就留陶娘子吧,她做的桃露琉璃冻、糟香鲈鱼脍、炙羊肋还有雪蛤莼菜羹都好吃!”
余下厨娘的试菜确实无法与陶含露相比,王大娘子当即拍板定下人选:“陶娘子,往后你就专管三小姐院中小厨房,明日便来上工罢。”
差事定下,陶含露犹觉心中重石落下,她面色含笑走出赵府,怀中沉甸甸的是预支的一缗钱,先去东华街买了念安和念溪最喜爱的西川乳糖再归家。
陶含露穿来时,原主陶娘子受不住夫君亡逝的噩耗,悲恸过度跟着去了,她睁眼便被两只小团抱了满怀。
那时冬雪未尽,两个孩子身穿灰布短褂,遮不住细瘦脚踝,将最后剩下的半块麦饼往她嘴边送。
家中没个顶事的大人,全靠六岁稚龄的大女儿念安打理,不及米缸高的孩子又要照顾妹妹和病恹恹的陶含露,又要打发不怀好意的恶亲,委实是让人心疼。
放在现代玩耍嬉闹的年龄,念安却要疲于奔命,每每想起,陶含露都觉得心尖酸涩。
若是她没有穿来,念安和念溪往后的命途,恐怕好不到哪里去。
行至浣衣巷口,便听到王阿婆的声音。
“糟了黑心,许老二不过才走半月,你就上门吃弟媳的绝户,也不怕夜半鬼敲门!”
“什么吃绝户,我亲弟走了,徒留妻女,我这个当大哥的不得照拂一二。”
陶含露沉眸,是附近出了名的破皮无赖许大,自夫君亡逝后,便盯上了弟弟的家财,三番五次上门想要抢房契抵赌债,今日还愈发过分,还纠结了一批流氓地痞来堵门。
“王阿婆,今日劳烦你照料念安和念溪了。”
陶含露拨开人群,轻轻拂过两个孩子的发顶,枯黄干燥的发丝略微刺手。
年纪尚小的念溪不知世事,咯咯直笑,学猫儿用脑袋蹭蹭,念安捏着衣角有些着急,闷声叫了句娘。
王阿婆心善,还是放不下,悄摸耳语问道:“陶娘子,要不要让我家小子去报官?”
“不用,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