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盛夏午后,暑气正宣。
暴雨势急,一道亮紫闪电蜿蜒闪过,惊雷紧跟其后,撕裂层云笼罩的天空。
正坐在窗边接电话的黎叙闻被这一声巨响打断,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窗口。
这个节骨眼上突兀响起的惊雷,恰好给了她一个遮掩心虚的机会。
“总编您说什么?”她默了两秒,制造出信号不好的假象,又把听筒拉远了些:“我没听清。”
马颂今的沉郁嗓音闷雷一样滚在她耳边:“我在问你,这个代孕工厂的选题,谁让你交的?你编辑?还是主编?”
“没有谁,”黎叙闻不以为然:“你派给我的好编辑两年没正经管过我,至于季筝,她才不会让我交这种东西,我自己交的。”
那边声音更沉:“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
“……你说我不顾后果,擅自行动,让我消停地呆着,这三个月哪都不许去,老实反省。”
之前黎叙闻单枪匹马拿下仓库中的重要证据,警方加班加点审讯嫌疑人,在交易地点提前布控,将后来到场的买卖双方一网打尽,商报记者也因为跟踪调查、举报有功,拿到了警方的独家披露。
黎叙闻作为这里面的重要一环,几乎博得了所有人的肯定。
但很遗憾,这个“所有人”,并不包括《京屿商报》的总编马颂今。
作为报社总编,手底下年轻一代初生牛犊,后生可畏,这本来是好事,可麻烦的是,马颂今是黎叙闻父亲黎策的老友,自觉有义务保护兄弟的女儿。
更麻烦的是,他还觉得黎策从总台的金牌战地记者,变成了现在这副精神错乱的样子,他至少要负连带责任。
来硬的不行,马颂今的语气终于软下来:“闻闻,先安分点,等有合适的选题再去,行不行?”
窗外雨势渐急,混沌的水声冲刷在16层公寓的窗户上,在天地间自成一片混响。
黎叙闻在电话这边安静地听着雨声,忽然道:“昨天同事跟我说,被拐的孩子都回家了。”
马颂今瞬间卡了壳:“……嗯。”
黎叙闻抬头看窗户上如瀑的溪流:“不知道那些代孕妈妈,有没有想要回家的。”
听筒对面传来轻轻的一声“啧”,可后面的长篇大论却没有跟上,只在哗哗雨声中,留下一片沉默。
冒险原本就是调查记者的天职,就算她亲爸在,这道理也不容置喙。
“没有不让你查,”最后,马颂今长叹一声,终于松口:“但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爸……”
截止到“当年”两个字,黎叙闻对这场对话已经丧失耐心,按了免提,把屏幕切回了微信。
消息栏有一条未读消息,是她的线人发来的。
她好奇地点开,呼吸凝滞了一秒,随后瞪大了眼睛!
“马叔我不跟你说了我有急事先挂了!”
黎叙闻迫不及待收了线,把马颂今后半句“下午相亲准备好了没有啊!时间差不多了你好好打扮一下!”硬是按在了听筒里。
下一秒,她直接跳起来,抓起手机拨通了线人的电话。
那边一接通,她招呼都顾不上打,立刻问:“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代孕工厂我查不了?”
夏蓉是从她进报社起就培养的第一个线人,非常依赖她,说这种话,还是第一次。
夏蓉在那边顿了顿,说:“姐你别急,我去了一趟才知道,他们说风声紧,现在谨慎得很,对外说自己是生殖医院,只接待已婚人士,还要查证件。”
“我P一张。”
“我P过了,被赶出来啦,”夏蓉愁道:“他们好像联网的。”
黎叙闻:……
这怎么办?
为一个调查,她还得去结个婚?
跟谁结,去大街上随便拉一个男的,说我们结婚吧?
她按着眉心定了定神,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对面犹犹豫豫,支吾半晌,还是说:“姐,季主编有办法吗?要不就……”
“不行!”黎叙闻一声断喝几乎盖过了滔天的雨声:“她收钱压过消息的,告诉谁都不能告诉她!”
给季筝,别说黎叙闻的独家了,这件事最后能不能报出来,都是个问题。
线人小姑娘嗫嚅一声,不说话了。
黎叙闻默了几秒,耐着性子软了声音:“这样,你还是给我,我能查。”
“他们要验结婚证的,你……”
“留给我,”她望着倒映在窗户上的漫天雨幕,一字一顿地重复:“我能查。”
……
挂了电话,黎叙闻打开窗子坐在床边,对着漫天的乌云发呆。
雨势已经过了最急最猛的时候,雨丝簌簌地落下一段,天空就被洗亮一点,可阳光被挡在渐薄的层云中,依然没有露出头来。
她从不指望幸福婚姻,结婚对她来说只是一个仪式,没有任何意义。
但这只是一个选题,能不能找到切入点,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全部都是个未知数,就为了一个全部都是未知的报道,搭上这么多,值得吗?
她慢慢走到穿衣镜前,盯着镜子里面容姣好的女人那双上挑的眼睛。
人人都说她眉眼生得最美,眉梢入鬓,眼尾含情,风情而不轻佻。
这双眼睛跟父亲黎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闭上眼,又想起爸爸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跟后来彻底坠入癫狂里的模样。
四百条人命。
一篇结果未知的选题,不足以让她押上自己的婚姻,那么加上她替父亲赎罪的执念呢?
早日做出点成绩,就能早日拿到商报的推荐,她这么拼,不信自己进不了总台,去不了战地。
她一定会比黎策强。
她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犹疑和恐惧一层一层漫上来,又一层一层消散。
几分钟后,她终于做了决定。
她褪下原本的缎面吊带睡裙,换上黑色修身长裙,及腰长卷发被绾在脑后,几缕碎发内勾着散在腮边,指尖在两排色彩丰润的口红间划过,拣出一支水润豆沙,细细描在唇间。
那个男人……
暗夜仓库中潮湿的霉气再度攀上她的鼻尖,她又想起了那个半身晾在月光里,沉默地替她抵抗的身影。
马颂今也是记者出身,她每个相亲对象,都免不了要被他查个底朝天。
既然能入马叔的法眼,说明那个叫齐寻的男人起码身家清白,为人可靠。
他已经帮过她一回,不知道愿不愿意再帮她第二回。
傍晚时分,天终于姗姗放晴,融金似的落日放肆地照破万顷层云,浓烈如酒。
刚刚趁着雨势跑进咖啡厅躲雨的人正三三两两离去,足音踩得黎叙闻心神不宁。
她垂眼去看被夕阳反射得一片模糊的微信界面,上面的消息还停留在十分钟前——
“不好意思,市区堵车,可能要迟几分钟。”
对黎叙闻来说,这不是个好消息:初次见面就敢迟到,说明对方姿态高。这样的人,不太容易被拿捏。
……虽然她要提的要求,姿态再低的人听起来都会觉得很离谱就是了。
她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把邻桌遮遮掩掩盯着她看的目光当空气,一颗心却不安得砰砰直跳,怎么都安静不下来。
门间风铃玲琅一响,带起一股湿润的风,黎叙闻下意识抬头去看。
只见门口逆光站着一个男人,脸被阴影糊得彻底,身形却挺拔清晰,像一片精细描摹、从光里走出来的幻影。
影子在门口顿了片刻,顿得黎叙闻的心跳陡然放大。
她眼睁睁看着那穿着深蓝制服的影子,踩着透明的琥珀天光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她眯起眼睛,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容,影子却脚尖一转,向旁边的洗手间走去。
黎叙闻愣了愣,嗤笑了一声,身子闲闲地向后靠去。
没必要,一个男的而已,这个不行,再想办法就是了。
她闭着眼睛养神,没几分钟,对面的椅子在地上拖出难听的喑哑,她忽然觉得眼前一暗。
黎叙闻睁开眼,终于看清了坐在对面那人的脸。
半长短发,打理得精干利索,眉底几乎平压着眼,轮廓清晰,鼻梁高挺,双眼明亮,却透着一点倦意。
这时候睫毛上还缀着水珠,映着咖啡厅里新亮起的细碎灯光,湿漉漉地看着她。
在这双眼睛背后,最后一簇余晖缓缓收尽,正要沉入山底。
失神只是眨眼瞬间,黎叙闻很快坐直身体,冲他礼貌一笑:“齐先生。又见面了。”
对方毫无反应,只是盯住她的脸凝视许久。
可那眼神又跟凝视的目光不同——他像是要努力地从她脸上找到什么,又或者是看见了很久很久没见过的故人。
他注视了她太久,久到周围的杂音都缓缓退去,久到黎叙闻已经开始探究他目光中的深意。
半晌,他终于开口:“不好意思,下午有救援任务,耽搁了。”
他把随身的提包扔在地上,视线依然专注地停在她的眼睫:“黎小姐你好,我是微光救援队京屿地区副队长,齐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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