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叙闻这才看清他鬓角上沾着的水珠,发丝间也缀着些未擦净的水,几根几根短簇吸在一起,像这个水汽泡过的夏天里,一棵蓬勃生长的树。
她视线又去寻桌角的地板,那里丢着一个半敞的男士提包,里面随意塞着那件深蓝色外套,袖口似乎还沾着些深色的泥水。
——这么几分钟的时间,他显然是去洗手间换过衣服,把自己好好打理过,才回来坐在她面前。
黎叙闻对他笑,笑容里欣赏意味明显:“没关系,我也刚到。”她拿了菜单递给他:“喝点什么?”
齐寻道了谢,迅速点完单,又抬头默然地注视她,看了片刻,忽然说:“你真的做了记者。”
这怎么听都不像是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客套。
黎叙闻怔了怔,问:“我们之前……见过吗?”
齐寻停顿两秒,道:“……没有。仓库那天,应该是第一次。”
“那天走得急,还没有好好谢过你。要不是你,我估计很难脱身。”黎叙闻对他欠了欠身:“那次救出来的孩子,已经全部回家了。”
她脸上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光彩和骄傲,在融金似的余晖里熠熠生辉。
齐寻看着她,眉间似有动容:“辛苦你。”
黎叙闻笑意漫上眼睛,摆摆手:“只是运气好。”
“那么危险,还运气好?”
“但我们拿到了重要证据,抓住了人贩子,还救出了孩子。”
黎叙闻眼神灼灼地盯住对面的人,顺势道:“其实过程和手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不知道齐先生认不认同。”
齐寻眸光微动,望向她的眼神若有所思。
黎叙闻近乎直白地与他对视。
此刻天光收尽,被窗棂框在他身后的那块天空一片静谧温柔的蓝紫,咖啡厅柔和的灯光涂在玻璃上,也点亮了他的眼眸。
就像那天晚上他去而复返,在黑暗罅隙中盯住她时,在如水月色中浮动的冷冽的目光。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礼,齐寻垂下眼帘:“如果有什么想法,黎小姐大可以直说。”
黎叙闻唇角带笑,眉眼却不温软,一道冰泉似的泠泠望进他眼底。
“齐先生有没有兴趣,来一场交易式的婚姻?”
这句话投入空气里,像平静海面上猛然卷起的浪。
齐寻波澜不惊的面色终于露出一丝裂痕:“交易?婚姻?”
黎叙闻如如不动:“我们是来相亲的,不是么?”
周末傍晚的咖啡厅称得上喧嚣,三五好友恣意谈天,年轻情侣耳鬓厮磨,穿校服的学生争论一道题的解法。
这一池鼎沸的尘嚣,一滴都泼不进他们这一隅沉郁的静默。
齐寻眼眶微微收紧,间不容瞬地盯住她的眼睛。
黎叙闻眼含笑意跟他对视。
对面这种略带审视的眼神,又让她想起在仓库的那个夜晚。
那个寂静无声、却硝烟弥漫的夜晚。
服务员上了两杯饮料,齐寻探手推了其中一杯过来:“喝杯牛奶,晚上好休息。”
黎叙闻眼皮一跳。
她垂眸望了一阵剔透玻璃杯里漾动的液体,笑了一声:“看来你不认同。”
齐寻喉结一滚,声音微微发硬:“你认为婚姻是交易?”
“所有关系都是一场交易。有人用生育能力交换金钱,有人用时间交换陪伴,有人用一个名分,去交换更大的利益。只要出得起价码,想交换什么,都可以。”
黎叙闻两根手指将牛奶移到一边,手肘撑在桌面上,上身慢慢前倾:“所以齐先生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尾音上挑,眼尾含情,耳垂处金光漫漫的方形耳环都在彰显她明晃晃的挑衅。
齐寻的视线终于从她眉间移开,慢慢滑落到她搭在桌面的手指上。
葱白指尖距离他麦色的手背,只有一两公分的距离。
两人的体温透过彼此离得极近的肌肤,在盛夏傍晚潮湿的空气里骤然碰撞。
她屈起食指,无意般地抬起。
又轻轻落回桌面。
嗒。
这一声掩在周围顾客低声谈话的嗡嗡声里,几乎听不分明,但齐寻耳后的一根细小神经,却随着这一声细微地一挑。
他眉心一抽,无端攥住了拳。
黎叙闻唇角勾了勾,收回手,低头抿了口凉掉的咖啡。
半晌,她听到男人声线泠然:“我不能答应你。”
黎叙闻淡笑一声,没搭腔。
沉默了将近半分钟,齐寻深吸了口气,道:“黎小姐,你对婚姻这么儿戏,是不是有其他不能公开的对象,在用我当挡箭牌?”
黎叙闻轻笑:“这跟我们在谈的事情没有关系。”
齐寻眯了眯眼,却没再往下问。
黎叙闻也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抱起手臂,安静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种各怀心思的沉默持续了将近五分钟,忽然被一叠声微信消息的提示音打断。
齐寻扫了一眼,有心忽略,然而提示音不停,最后甚至直接拨了语音电话过来。
“接吧,”黎叙闻抬抬下巴,脸上的笑容没有破绽:“万一有急事呢?”
齐寻直接按开了免提,那边焦急的女声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劈头盖脸地通报了重要信息:“白蛇,白枫桥发生严重交通事故,一辆双层观光巴士撞进一幢待拆居民楼,造成多辆车追尾,警方和消防已经去了,要求我们就近支援。纪队还没回来,你人在哪里,方不方便去现场指挥?”
齐寻听完后立刻道:“具体位置发我,让所有人手台保持畅通,我立刻出发。”
挂了电话,他拎起桌角的提包,语速飞快地道歉:“抱歉,过后请你吃饭赔罪,再聊。”
“等等。”
黎叙闻劈手拉住他的手腕,刚刚言语中的微妙试探荡然无存。
“赔罪不必,介不介意送我个人情?”
饶是黎叙闻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她从齐寻那辆糊着泥水的牧马人上下来时,眼前的情景还是让她不由呼吸一顿。
焦黑浓烟遮蔽了大半视野,跟浓烈的汽油和粉尘混合的气味冲撞,发出呛人刺鼻的气味,红蓝色警灯和救护车频闪的红光映透了半边墨蓝天空。
远处隐隐传来现场指挥声嘶力竭的叫喊,和几不可闻的微弱呻.吟。
前方黄色警戒线已将出事路段封锁,齐寻迅速找到了微光的后勤车,带着黎叙闻上了后座:“阿咩?”
前排一个戴着眼镜的圆脸姑娘回过头,看见黎叙闻人都傻了:“白蛇你怎么还带姑娘来救援啊!”
齐寻看她一眼:“记者,一会儿你闲下来就送她进去。”
黎叙闻扬眉:“白蛇?”
“代号啦,”阿咩笑着跟她解释:“你呢,你叫……”
齐寻冲她伸手:“……手台。”
“哦哦,”阿咩立刻将对讲机递给他:“我们的人都到了,消防那边的肖队在统一指挥。警察和消防主要在救援事故车辆和人群。”
齐寻皱眉,上身探出车外看了一眼,问:“危楼呢?”
“警方那边连线了专家,说这楼之前检查记录很干净,要我们先疏散和救治追尾的伤者。”
齐寻接了对讲机,一边穿阿咩递来的反光背心,一边对黎叙闻道:“我顾不上你,你自己注意安全。事故车辆可能二次爆炸,别靠近。”
又扭头对阿咩:“保证她的安全。”
黎叙闻点头:“你也是,你才最要注意安全。”
齐寻抬头望了她两三秒,对她颔首,随即转身没入了兵荒马乱的急救现场。
“我们副队可强啦,”阿咩笑道:“从来都是他让我们注意安全,不用担心他。”
黎叙闻透过烟雾缭绕的前挡看他的背影,那一点荧绿的光芒,几乎瞬间就被熊熊黑烟吞没。
她眨了眨被粉尘刺痛的眼睛,想,那更应该多跟他说一句,万事小心。
齐寻迈过地上横七竖八的碎片和工具,在一片受限视野中艰难找到消防负责人:“肖队,什么情况?”
肖队扯着嗓子喊完一句:“别颠!担架抬稳!”才回过头来答:“雨后路滑,四车连撞,最前面的轿车司机轻伤,自己出来了。中间两辆的商务比较麻烦,前后变形严重,十六个人,驾驶员估计是不行了,我们的人正打算强行破拆。最后一辆也是车头变形,不过人没大碍。”
“那个呢?”
齐寻指的是撞进居民楼里的双层大巴。
“躲事故结果打滑了,那边评估过,没其他风险,人手不够,紧着要命的来吧。”
齐寻抬头看那栋在夜色中伫立的六层危楼。
一二层直接被巨大的巴士车体撞碎了,碎裂的砂石和水泥块溅了一地,三层以上看起来完好,沉黑夜色中,一扇扇黑洞洞窗户,像巨兽漆黑的眼睛。
他胸口沉闷,好似被记忆里的那片废墟重新压住,深呼吸一次,道:“这楼很危险,你赶紧让所有人撤出危险区,要快。”
肖队困惑地拉住他:“为什么……”
齐寻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沉哑:“就当以防万一。”
“微光救援队,我是白蛇,腾出三个人,跟我进危楼。”齐寻的声音透过对讲机,掺着杂音嘶啦传来。
阿咩咦了一声:“不是说那边人没事,在等工具吗?”
黎叙闻拍好周边全景,上车刚好听到这一句,转身对阿咩道:“走吧。”
两人穿上反光背心,进了现场。
越靠近事故中心,刺鼻的气味越重,两名消防员正用液压扩张器破拆商务车车门,令人牙酸的金属破裂声中,似有人在难忍地低声呻.吟。
黎叙闻注意力全在两辆变形的车上,没注意脚下,这时候忽然感觉脚底一软,她低头看去,自己的银色平跟鞋正踏在一滩血水里,而她踩到的是……
她耳边嗡地一声,心底有什么东西轰然沸腾。
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黎叙闻吞咽一次,不动声色用身体遮住那块血肉,转头对阿咩道:“这里拍差不多了,我们去别处。”
阿咩不疑有他,问:“你脸色不太好呀,要不要先回车上?”
黎叙闻摇头,尽量把颤抖的尾音藏起:“不用。我们去危楼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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