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漫长而沉默。车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像一场与车内凝固的悲伤毫不相关的虚假演出。贺长青机械地开着车,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掏空般的麻木和尖锐的心痛。她的手依旧被魏林樾紧紧握着,那力道从未松懈,仿佛是她唯一与真实世界连接的锚点,又像是他无声的、绝望的求救。
魏林樾一直看着窗外,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冷硬而疏离。他没有流泪,没有抱怨,甚至没有一句疑问。那种死寂的平静,比任何崩溃都更让贺长青害怕。她宁愿他哭出来,骂出来,而不是这样,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死死封存在那副看似完好无损的躯壳之内。
回到家,打开灯,熟悉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慰藉。这个他们共同构筑的爱巢,此刻每一件物品仿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往日的甜蜜,对比着当下的残酷。
魏林樾松开她的手,径直走向书房,甚至没有换鞋。贺长青跟在他身后,心揪成一团。
他走到书桌前,目光扫过桌上那些堆叠的、写满了复杂公式和演算过程的稿纸,还有电脑屏幕上未完成的项目资料。他的手指缓缓拂过那些纸张,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哀悼的意味。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开始动手整理它们。将散乱的稿纸归拢、叠齐;将打开的专业书籍一本本合上,插入书架;将电脑里正在编辑的文档一个个保存、关闭。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带着他一贯的严谨,但贺长青却从中看到了一种令人心碎的——告别。
他正在与他最引以为傲的智力世界,与他毕生热爱的科研事业,进行一场无声的、提前的诀别。
贺长青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他沉默地、一件件地收拾,仿佛在看一场缓慢的凌迟。
终于,他停下了动作。书桌变得异常整洁,却也异常空旷。他站在那里,背对着她,肩膀几不可查地垮塌了一瞬,随即又强行挺直。
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底那片深沉的死寂里,似乎多了一丝决绝。 “项目,”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需要尽快交接。”
这句话,像最后一把锤子,彻底砸碎了贺长青强撑的镇定。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她冲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脸贴在他冰凉的脊背上,泣不成声。 “不要……魏林樾……不一定……也许还有办法……也许诊断不对……”她语无伦次,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魏林樾的身体僵硬着,没有回头,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安抚她。他只是任由她抱着,良久,才极其缓慢地抬起手,覆盖住她环在他腰间的手,声音低沉而疲惫: “长青。面对现实。”
面对现实。这四个字,冰冷而沉重,彻底击碎了她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
那晚,他们相拥而眠,却都无法入睡。黑暗中,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清醒的呼吸和无法言说的痛苦。
第二天,魏林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研究所的导师打了电话。贺长青在客厅里,听着书房传来的、他尽量保持冷静和条理的声音,解释着“身体原因”、“需要长期休养”、“申请病退”、“工作交接”……每一个词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电话打了很久。挂断后,魏林樾在书房里呆了更久才出来。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神里那种麻木的死寂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后的、近乎残酷的冷静。
下午,他们去了医院取药。李主任开了一些旨在延缓认知功能衰退和改善脑部代谢的药物,并嘱咐了详细的服用方法和可能出现的副作用,再次强调了认知训练和规律生活的重要性。
看着那一小袋五花八门的药片,贺长青的手都在抖。这些冰冷的化学物质,将成为他们日后生活中无法摆脱的一部分,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残酷的事实。
回到家,到了第一次服药的时间。贺长青仔细地按照说明书,倒好温水,将几种药片放在掌心,递到魏林樾面前。
魏林樾看着她掌心里的那些小药片,目光复杂地停留了几秒。那眼神里,有抗拒,有屈辱,最终都化为一种深沉的无奈。他沉默地接过水杯,仰头,将那些药片尽数吞下,动作干脆,没有一丝犹豫。
仿佛吞下的不是药,而是必须接受的、命运的判决。
药物的副作用比想象中来得更快。当晚,魏林樾就出现了明显的恶心和食欲不振,甚至呕吐了一次。他虚弱地靠在卫生间门口,脸色惨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贺长青手忙脚乱地帮他清理,心疼得无以复加。“要不……明天跟医生说说,换种药?”她声音带着哭腔。
魏林樾摇了摇头,用冷水拍了拍脸,声音虚弱却坚定:“……没事。适应期而已。”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还有更多、更艰难的适应需要他去面对。
他拒绝了贺长青的搀扶,自己慢慢走回床边躺下,闭上眼睛,眉头因为不适而紧紧皱着。
贺长青坐在床边,看着他忍受着生理上的不适和心理上的巨大落差,那种无力感几乎将她吞噬。她能为他抵挡世间的风雨,却无法替他承受这来自身体内部的、一点点吞噬他的疾病。
几天后,魏林樾坚持要自己处理研究所的后续交接事宜。他开始长时间地待在书房,整理项目资料,撰写详细的交接说明。贺长青偷偷从门缝里看过几次,他进行得异常缓慢和艰难,常常对着一份文件凝视很久,需要反复查阅之前的记录才能理清思路,有时甚至会烦躁地揉搓额头。
但他没有放弃,固执地、一点一点地啃着这块硬骨头。这不再是为了科研,而是为了他最后的那点尊严——尽可能地、有始有终地离开他热爱的领域。
贺长青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地照顾好他的生活,按时提醒他吃药,在他疲惫时递上一杯热茶。他们之间的对话变得更少,但一种沉重的、相依为命的纽带却在无声中变得更加牢固。
一天晚上,贺长青在收拾东西时,无意中发现了魏林樾的钱包掉在地上。她捡起来,一张照片从夹层里滑落——是那次在老家照相馆拍的黑白合影。照片背面,有一行新添的、略微有些颤抖却依旧力透纸背的字迹,那是魏林樾的笔迹:
“致长青:若忘前事,唯念此心。”
日期,就是确诊后的第二天。
贺长青拿着那张照片,蹲在地上,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滴落在那些墨迹上,晕开小小的水痕。
他早已默默地,用他自己的方式,在与不可避免的遗忘赛跑,提前刻下他最深沉的承诺与恐惧。
窗外,夜色深沉。室内,只有书房隐约传来的敲击键盘声,和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
战争已经打响,没有硝烟,却无比残酷。而他们,正在学习如何佩戴着这沉重的枷锁,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已知的、却依然无法想象的未来。
第一步,是接受。第二步,是陪伴。而之后的每一步,都需要耗尽彼此全部的勇气和爱去摸索。
长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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