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医院神经内科候诊区的空气,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无形的、沉重的焦虑。座位上坐满了各种年龄、各种表情的患者和家属,沉默的,低声交谈的,茫然四顾的。空气中仿佛凝结着等待宣判的压抑感。
贺长青紧紧握着魏林樾的手,两人的手心都是一片冰涼。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虽然他脸上依旧维持着近乎冷漠的平静,目光直视着前方叫号屏幕,仿佛只是在等待一个普通的会议。
“魏林樾,请到第三诊室。”电子音冰冷地报出他的名字。
贺长青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魏林樾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需要整理的衣襟,步伐沉稳地走向诊室。贺长青立刻跟上,像他的影子,也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诊室里坐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却带着专业严肃的女教授——李主任。她示意他们坐下,目光温和却敏锐地扫过两人。
“魏林樾先生?”她看着病历本上的基本信息,“很年轻啊。主要是哪里不舒服?”她的语气尽量放得平缓。
贺长青紧张地看着魏林樾,生怕他否认或表述不清。
魏林樾沉默了一秒,开口,声音平稳得近乎刻板:“近期偶有注意力不易集中,睡眠障碍,伴有轻微记忆检索困难。”他用的是极其客观的、近乎学术报告式的语言,精准,却毫无感**彩。
李主任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这种表述方式:“能具体举个例子吗?比如什么样的记忆检索困难?”
魏林樾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贺长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近期工作项目相关数据,”他顿了顿,极其短暂,“有时需要比以往更长时间确认。日常生活安排,偶有需依赖外部提醒。”他避开了所有可能涉及具体尴尬事件的例子,用高度概括的语言描述着。
李主任没有追问细节,转而开始询问详细的病史、家族史(魏林樾表示直系亲属无类似病史)、用药情况等。魏林樾对答如流,逻辑清晰,时间点准确。
随后,李主任开始进行简单的床边神经系统查体:检查瞳孔对光反射、肌力、肌张力、平衡协调能力(指鼻试验、跟膝胫试验)、深浅感觉……魏林樾配合着指令,动作标准,没有任何异常发现。
贺长青在一旁看着,心里既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升起,又更加沉重——身体的“硬件”看起来没问题,那问题是否出在更复杂的“软件”——大脑认知功能上?
初步问诊和查体结束后,李主任沉吟了一下,语气依旧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情况我大致了解了。鉴于您的年龄和症状,我们需要进行一系列更全面的评估来明确原因。这包括详细的血液检查、脑电图,以及最重要的——头部高分辨率磁共振(MRI)和一套标准化的神经心理学评估。”
她看向魏林樾:“这些检查可以帮助我们排除其他可能,更清晰地了解大脑的功能和结构状况。您看可以吗?” “可以。”魏林樾回答得很快,几乎没有犹豫,仿佛早已做好准备。
接下来的半天,变成了穿梭于医院不同楼层的忙碌而机械的过程。抽血、做脑电图。预约MRI的时间在下午。
等待MRI的时候,贺长青去买了水和面包回来,看到魏林樾独自坐在候诊区的角落,背挺得笔直,目光放空地看着窗外医院的花园。那一刻,他周身笼罩着一种极其孤独的气息,仿佛与周围喧嚣的世界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贺长青走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递给他水。他像是被惊醒般回过神,接过水,低声说了句“谢谢”。
下午的MRI检查时间很长。魏林樾躺在那台巨大的、会发出巨大噪音的仪器里,一动不动。贺长青等在检查室外,坐立不安,每一次仪器运行的轰鸣声都像敲击在她的心脏上。她祈祷着,绝望地祈祷着,希望只是虚惊一场,希望里面什么都不要发现。
最后一项,是耗时最长的神经心理学评估。在一间安静的评估室里,一位年轻的心理治疗师拿出厚厚的量表。评估细致入微,甚至堪称繁琐:瞬时记忆、短时记忆、长时记忆测试;注意力集中与分配测试;执行功能测试(计划、推理、抽象思维);语言功能测试(命名、复述、流畅性);视空间能力测试……
贺长青被要求在室外等待。她隔着门上的玻璃窗,能看到魏林樾专注答题的侧脸。他时而蹙眉思考,时而快速书写,时而在治疗师的指导下操作一些积木或图案卡片。
她看到,在进行一些需要快速反应和灵活思维的项目时,他偶尔会流露出极其短暂的挫败感,虽然很快被掩饰过去;在一些记忆提取项目上,他需要比常人更长的思考时间;而在一些看似简单的“连线测试”(将散乱的点按顺序连接起来)上,他的笔尖甚至出现了几次微小的、不该有的停顿和修正。
每一个细微的迟疑,都像一把小锤子,重重敲在贺长青的心上。她死死咬着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忍住没有冲进去。
评估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当评估室的门终于打开时,魏林樾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他没有看贺长青,只是对心理治疗师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辛苦了。”
所有的检查结果都需要时间才能全部出来。李主任让他们先回去,约定了三天后复诊看所有报告。
回家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车窗外是繁华都市华灯初上的景象,却丝毫无法照亮车内的低气压。
魏林樾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睛,眉宇间是卸下所有伪装后无法掩饰的深深疲惫。贺长青专注地开着车,不敢打扰他,心里却已是一片惊涛骇浪。评估过程中的那些细微表现,几乎已经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击得粉碎。
三天后的复诊,气氛更加凝重。
李主任的办公桌上,放着厚厚的检查报告。她一张张翻看着,面色严肃。核磁共振的片子挂在灯箱上,贺长青看不懂那些黑白图像,却能看清李主任指着海马体等区域时那凝重的表情。
血液检查排除了维生素缺乏、甲状腺功能异常、感染等常见原因。脑电图未见明显异常癫痫波。
最终,李主任放下手中的神经心理学评估报告,推了推眼镜,目光沉重地看向他们。
“魏先生,贺女士,”她的声音比上次更加缓慢和慎重,“综合所有的检查结果,我们可以看到,在结构影像上,确实存在早期海马体轻度萎缩的迹象。而在神经心理评估方面,也明确存在以近期记忆和提取功能为主的认知功能下降,以及执行功能方面的一定损害。”
每一个医学术语,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向贺长青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她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座椅扶手。
李主任继续说着,语气充满了同情和理解:“结合您的年龄和临床表现,我们高度怀疑是……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症。当然,最终的确诊还需要更长时间的随访观察,有时甚至需要脑脊液活检,但目前从概率和证据来看,这个可能性是最大的。”
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这残酷的诊断被权威专家如此清晰地说出口时,贺长青还是感觉整个世界瞬间崩塌了!眼前一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李主任后面关于“目前无法治愈”、“治疗以延缓进展、改善症状为主”、“需要精心照护和支持”的话。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魏林樾。
他依旧坐得笔直,面色苍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丝毫血色。但他没有像贺长青那样崩溃,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的震惊。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报告上,眼神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般的平静。
那是一种……早已预料到结局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贺长青瞬间明白了。他早就知道了。或许比她知道得更早。他一直在独自面对和承受着这一切。
巨大的心痛和怜惜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抱住他,却被李主任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当然,也不要过于绝望。”李主任试图给予一些希望,“积极干预、坚持药物治疗和认知训练、保持健康的生活方式,对于延缓进程、维持生活质量是非常重要的。家属的支持和理解更是至关重要……”
后面的话,贺长青已经听不进去了。她只看到魏林樾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对着李主任微微鞠了一躬,声音低沉而清晰: “谢谢您。我们明白了。” 然后,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贺长青冰凉颤抖的手,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指骨。 “我们走吧。”
他拉着她,一步一步,稳得异乎寻常地走出了诊室,走出了医院大楼,走向那片灰蒙蒙的、失去了所有颜色的天空。
诊断书像一片沉重的灰色羽毛,飘落在心底最深处。而他们紧握的手,在绝望的废墟之上,成为了彼此唯一的、冰冷的依靠。
冰冷的现实,如同窗外呼啸的寒风,彻底吹散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幻象。战争,从这一刻起,进入了截然不同的、更加残酷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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