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指间沙，在日复一日的服药、训练、挣扎与偶尔微小的欣慰中，悄然滑过半年。冬去春来，窗外的梧桐树再次抽出嫩绿的新芽，充满了勃勃生机，却丝毫无法照进屋内日益沉重的氛围。
魏林樾的变化是缓慢却持续的，像潮水无声地侵蚀着海岸线。那些认知训练APP早已被弃置一旁，因为他完成的挫败感远大于益处。白板上的日程变得越发简单和重复，但他有时仍会站在前面，困惑地看着那些熟悉的字眼，仿佛无法理解其含义。
他的语言变得更加贫乏和迟疑。复杂的句子很少再出现，有时会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只能用手势或者简单的“那个”、“东西”来代替。他对时间的概念开始模糊，有时会在凌晨醒来，以为天亮了该起床，或者在该吃晚饭的时候问早餐准备好了没有。
最让贺长青心惊的是，他偶尔会对着家里熟悉的物品露出陌生的眼神，或者问她一些关于这个“家”的基本问题——“卫生间在哪里？”、“我的杯子是哪一个？”。虽然次数还不多，但每一次，都像一把冰锥，狠狠刺穿贺长青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
她不得不更加警惕，几乎不敢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买菜、散步，都必定同行。她辞掉所有远程工作，全身心投入到照顾他的日常中，精神像一根始终紧绷的弦。
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阳光暖洋洋的，让人产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错觉。贺长青在厨房准备晚餐，魏林樾像往常一样，坐在客厅的阳台摇椅上晒太阳，看着楼下小区花园里玩耍的孩子。
粥在锅里咕嘟着，贺长青转身去冰箱拿东西。只是短短一两分钟的时间，当她再回过头时，阳台的摇椅空了。
她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魏林樾？”她喊了一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没有回应。
她扔下手里的东西，冲出厨房。客厅、阳台、卫生间、卧室……都没有人！大门虚掩着一条缝！
他出去了！他自己出去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当头浇下，贺长青瞬间手脚冰凉。她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电梯显示正下行。她等不及，沿着楼梯疯狂地往下跑，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
冲出单元门，午后的阳光刺得她眼花。小区里人来人往，孩子嬉笑，老人散步，一切都那么平常，唯独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魏林樾！魏林樾！”她声音嘶哑地喊着，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小区里奔跑寻找，逢人就问：“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灰色毛衣、身高大概一米八多的男人？三十岁左右！”
有人摇头，有人表示没注意。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绕收紧，几乎让她窒息。他会去哪里？他还能认得路吗？他会不会遇到危险？无数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里翻涌。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首先冲向了小区门卫室。保安听她语无伦次地描述完，调取了监控。画面显示，大约十分钟前，魏林樾确实独自一人，步伐有些缓慢却目标明确地走出了小区大门，向右拐去。
右边！那是他们平时去附近公园散步最常走的路！
贺长青稍微松了口气，至少有一个方向。她谢过保安，立刻沿着那条路追去，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行人、每一个角落。
公园不远，只有两个路口。她一路狂奔，心脏揪痛，不断祈祷着。进入公园，她更加焦急地四处张望——小径、长椅、湖边、儿童乐园……没有！哪里都没有！
绝望再次袭来。公园有几个出口，他会去哪里？
就在她几乎要崩溃的时候，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她颤抖着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的中年女声：“您好，请问是贺长青女士吗？我这里是‘静心’茶舍，在梧桐路这边。我们店里有一位先生，好像迷路了，身上带着一张卡片，写着您的电话和名字……”
贺长青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梧桐路！那是他们以前常去喝下午茶的地方，就在公园另一个出口对面！他已经走到那里了！
“是！我是！他是不是穿灰色毛衣？请帮我留住他！我马上就到！谢谢！谢谢您！”贺长青语无伦次地道谢，挂了电话，用尽全身力气向那个方向跑去。
当她气喘吁吁、头发凌乱地冲进那间熟悉的茶舍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靠窗位置的那个身影。
魏林樾端坐在那里，背挺得笔直，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花茶。他看起来平静无恙，只是眼神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街景，仿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茶舍老板娘温和地陪在旁边。
看到贺长青冲进来，老板娘松了口气，起身迎过来：“您来了就好。这位先生进来后就坐着，问他什么，只说等您。看起来好像……”老板娘斟酌了一下用词，“……有点迷糊。”
贺长青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把。她快步走到魏林樾面前，蹲下身，抓住他的手，声音还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和未散尽的恐慌：“魏林樾！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魏林樾缓缓转过头，目光聚焦在她脸上，辨认了几秒，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安心的神色，但随即又被困惑取代。他微微蹙起眉，像是在努力思考，然后抬起手指了指窗外，声音有些含糊：“……找你。你说……在这里等。”
贺长青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记得这个地方。他们以前确实常来这里。他走丢了，潜意识里却还记得这个与她有关联的、熟悉的地点，并且固执地认为在这里能等到她。这残存的、碎片化的记忆，比完全的遗忘更让人心碎。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留你一个人……”她哽咽着，紧紧握着他的手，又后悔又后怕。
魏林樾看着她流泪，眉头皱得更紧，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伸出手，有些笨拙地、用指尖蹭了蹭她的脸颊，动作迟缓而陌生，仿佛这个安慰人的动作也已经需要费力回忆。
“回家。”他最后只吐出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疲惫。
贺长青用力点头，擦干眼泪，向老板娘千恩万谢，并坚持付了茶钱。她搀扶着魏林樾站起身，紧紧挽着他的胳膊，仿佛怕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
回家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贺长青的心依旧被巨大的后怕笼罩着，手臂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魏林樾似乎比平时更加沉默，目光低垂，看着脚下的路，偶尔会因为路边突然的汽车鸣笛声而受惊般微微一颤。他的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敏感和不可预测。
当晚，贺长青在网上订购了最新的带有GPS定位功能的智能手表，毫不犹豫地设置了最高等级的防走丢警报。她帮魏林樾戴上时，他盯着手腕上那个陌生的设备看了很久，没有反抗，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屈辱和茫然。
从那天起，贺长青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她不敢再让他独自待在任何开放空间，哪怕只是去对门扔个垃圾。家里的门窗也检查了又检查，确保不会被他无意中打开。
那次走失事件，像一个分水岭。它**裸地宣告，疾病已经进展到了一个新的、更危险的阶段——他不仅会遗忘，还会在混乱的认知驱动下，做出无法预料的、可能危及自身的行为。
温暖的春日阳光依旧照耀着城市，但贺长青却感觉如同置身于一个逐渐缩小的、冰冷的囚笼之中。守着一个正在一点点“消失”的爱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恐惧。
而未来的路，似乎只剩下更深的迷失和更艰难的守护。夜，还漫长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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