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走失事件像一道深刻的裂痕，永久地改变了生活的质地。贺长青的神经时刻紧绷着，如同守护着一件珍贵却不断出现裂痕的瓷器，不敢有丝毫松懈。GPS手表的警报声成了家里最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她甚至因此患上了轻微的幻听，总觉得那尖锐的提示音在耳边回响。
魏林樾的世界似乎变得更加内向和不可捉摸。白天，他有时会相对平静，虽然更加沉默寡言，反应迟缓，但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窗外，或者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那块他并不理解其意义的电子表。
但每当黄昏降临，夕阳的光线开始变得柔和斜长时，一种微妙而令人不安的变化就会悄然发生。医学上称之为“日落综合征”——在一天的光线转换时段，认知障碍患者的混乱、焦虑、躁动情绪会加剧。
魏林樾开始表现出这种趋势。他会在傍晚时分变得格外焦躁不安，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踱步，眉头紧锁，嘴里喃喃自语一些破碎而无法辨别的词语。有时会毫无缘由地发脾气，打翻手边的水杯，或者对贺长青的询问表现出不耐烦的抗拒。
“别管我！”他会突然低吼，手臂一挥，眼神里充满了陌生的烦躁和攻击性，与白天那个安静麻木的他判若两人。
贺长青的心每次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躁刺伤，但她很快学着不去计较。她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是疾病这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他的情绪。她只能更加耐心，像安抚受惊的孩子一样，放柔声音，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好，好，不管你。你看，窗外有只小鸟，一直在叫，是不是很好看？”或者，“我买了你以前喜欢吃的糖炒栗子，还热着，要不要尝尝？”
有时，这些转移能起到片刻的作用。他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焦躁的情绪稍微平复，或者对食物产生一点兴趣。但更多时候，他沉浸在自己的混乱世界里，对外界的安抚毫无反应。
喂饭也成了一项日益艰难的任务。他的吞咽功能似乎开始受到轻微影响，有时会呛到。对食物的喜好也变得难以捉摸，今天喜欢吃的，明天可能一口都不愿碰。贺长青只能变着花样，尽量做一些软烂、易吞咽、营养均衡的食物，一小口一小口地耐心喂他。
洗澡更是变成了一场艰难的战役。他对水温和触碰变得异常敏感和抗拒，有时甚至会因为害怕而剧烈挣扎。贺长青需要付出巨大的耐心和体力，才能勉强完成这项基本的清洁工作，每次结束后都累得浑身湿透，不知是汗水还是洗澡水，心里充满了无力感。
夜晚则更加漫长。日落综合征的影响会持续到深夜。魏林樾的睡眠节律完全紊乱，常常深夜醒来，在房间里游荡，或者试图出门。贺长青不敢深睡，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会让她立刻惊醒，起来查看他的情况。她迅速消瘦下去，黑眼圈浓重，体力与精力都在持续透支。
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魏林樾似乎格外平静。他坐在阳台的旧摇椅上，盖着毛毯，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出神。贺长青坐在他旁边的小凳子上，削着苹果，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时刻。
削好苹果，切成小块，递到他嘴边。他缓慢地转过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苹果，迟疑地张开嘴，吃了进去，慢慢地咀嚼着。
雨声沙沙，时光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些平静的午后。
贺长青看着他安静的侧脸，心里涌起一阵酸楚的温柔。她轻轻开口，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还记得以前在大学图书馆后面，也是下雨天，你非要冒雨去给我买糖炒栗子，结果回来全身都湿透了，栗子却护得好好的，还是热的……”
她本不期待任何回应。这只是她排遣压力的一种方式，对着一个逐渐失去回应的树洞，诉说过去的回忆。
然而，魏林樾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空洞的目光似乎凝聚了一瞬，缓缓转向她，嘴唇嗫嚅了几下，发出极其模糊、几乎被雨声掩盖的音节： “…………栗子……甜……”
贺长青的手猛地一抖，水果刀差点掉落在地！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脏狂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记得！他竟然对那么久远、那么细微的一件事，还残存着一丝感觉！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痛楚同时席卷了她，让她瞬间热泪盈眶。她猛地抓住他微凉的手，声音哽咽得语无伦次：“对！对！很甜！你买的栗子，最甜了！”
魏林樾似乎被她激动的反应惊到了，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眼神又逐渐恢复了之前的空茫。那瞬间的灵光一闪，如同黑夜里一颗流星，短暂地划破夜空，又迅速沉寂于无尽的黑暗。
但这对贺长青来说，已经足够了。这一点点残存的碎片，这一点点看似无意识的回应，成了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薪火。
她擦干眼泪，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尽管比哭还难看：“明天，明天我再去买糖炒栗子给你吃，好不好？”
魏林樾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雨幕，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雨继续下着，敲打着玻璃，仿佛在无声地哭泣。贺长青紧紧握着他的手，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在这片逐渐被迷雾吞噬的世界里，守护着那一点点微弱得几乎熄灭的、关于“甜”的记忆。
她知道，未来的路只会更难。日落综合征会越来越严重，身体机能会逐渐衰退，可能会出现更多无法预料的状况。她面对的将不仅仅是一个遗忘的爱人，更是一个需要全方位照护的病人。
但此刻，握着这只冰凉却曾为她遮风挡雨、买来热栗子的手，她心中那份因为爱而生的责任，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疲惫。
即使他忘记全世界，她也会记得所有关于他的事情。即使他不再能表达，她也会代替他，记住那些曾经的“甜”。
这就是她选择的，无法回头，却也无怨无悔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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