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月荷虽按薛家老太太的意思来到了南京,但故事的发展似乎不如老太太所想。
来了约三个月,盛月荷与薛兆也就见了一次面。那一次两人没说几句话,薛兆便匆匆返校了,盛月荷依然是孤身一人。
所幸,小姐妹李韵芝时常相伴。周末休息时,韵芝常常带着金陵女大的同学一同来到太平街的小屋。渐渐地,月荷和他们也熟络了起来。那群女孩总是热烈而又充满自信。月荷见过他们在街头与男子讨论什么平等平权的问题;见过他们穿着泳衣,在河里肆意地游泳;也见过他们勇敢地谈论自己心仪的男孩……
起初,盛月荷是受到冲击的,她总是怯怯地拉着韵芝,让韵芝不要再和男子争论,却被韵芝教训了一顿:“你拉我干什么?我和他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凭什么他可以说,我就不能说?盛月荷,你该好好认识这个世界了!”可这冲击是一个接一个,让盛月荷来不及消化。她一方面说着“这样不好!”“那可还行?”,但一方面又羡慕他们的自在洒脱,他们的每一个笑都不是为了讨好谁,每一次行动都是自己主导,多么好!
一天清早,盛月荷被屋外的一阵大雨吵醒,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阵妖风便把关得本不牢实的窗户吹开了。一刹那密密麻麻的雨点便飘了进来,吹得满屋子都是水,雨点打在月荷的脸上和睡衣上,湿漉漉的。这下可让她清醒了许多!她连忙从已经打湿的床褥里翻身起来,关上了窗子。
这时,她听到了楼下大铁门响的声音。糟糕!准是昨晚忘记了锁门,大门也被吹开了!月荷顾不得穿好拖鞋,光着脚便跑下楼去,这不看还好,一看倒是吓了一跳!从窗户看过去,外面似乎有个人,看上去似醉酒一般,走得摇摇晃晃地。虽是白天,但屋外早已被乌云覆盖得如同黑夜一般,透过玻璃根本看不清那人是谁,今日并非休假日,薛兆此时应该在学校。那来人又是谁?盛月荷吓得后退了几步。可转念一想,若来者真不善,她现在害怕而不行动,到时候只能是任人宰割。想到这,她立马环视四周,看看有什么防身之物。所幸昨日韵芝他们过来用刀切了水果,没来得及收到厨房里。
盛月荷立马拿起那把刀,小心翼翼地往门口走去。可刚走到门口,一阵风一般,门却被推开了,眼前是一个满身是血的男子。这下吓得月荷失去了理智,连忙挥起手中的刀,嘴里还嚷道:“我丈夫是中央军校的长官,你要是对我怎么样,他定饶不了你!”她实在太害怕了,吓得紧闭着眼睛。
“长官?”这是薛兆的声音。
盛月荷听到熟悉的声音,忙睁开眼,原来这受伤的男子早已晕厥,后面还有一个人扶着他,想必刚刚太紧张没看清楚。后面那人早已淋得湿透了,他的眼睫毛上滴着雨水,歪着头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披着长发,面目清秀的姑娘。月荷忙帮着把这个受了伤的男子带到客房。两人手忙脚乱地为伤者上药清洗,听到伤者渐渐呼吸均匀后,两人相视一笑,长舒了一口气。
“你不问我这人的来历?”洗完澡的薛兆换了件白衬衣,将袖子挽到胳膊肘下方一寸处,他一边用毛巾揉着刚洗完的寸头,一边问着月荷。
“你自不会做对我有害的事情。”这确是月荷的实话。从结婚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这个男人虽对自己没有感情,但是个正人君子。
“这么信任我?”薛兆轻笑了一下,抬头开始端详起这个刚刚拿着刀准备砍他的女子。
她还没来得急梳头发,一头长发如波浪一般散落在脑后,一部分头发随着她一歪头,便滑到了身前。她穿一件白色的睡裙,衬着她粉嫩的脸,一双大眼睛如纯净的水,扑扇扑扇着。薛兆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名义上的妻子,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若不是家道中落,此时的她也应该只是一个中学生,如果不是因为结婚而认识,这女孩也只是比自己小四岁的一个妹妹而已。刚刚她明明吓得泪珠儿打串了,如今却这么快克制起自己的情感,做起妻子该做的事情来。薛兆对眼前这个女子多了一丝怜悯,想着自己在新婚夜对她说的那些话,不禁有些后悔。又想着刚刚她惊慌时把自己说成是“长官”,暗自觉着这女孩是有些机灵劲儿的,她明白眼前这人只是在克制自己的本性。
“你是我的丈夫,我应该信任你的!”月荷嘴上应着,眼睛却注视着锅里的水。又在装!薛兆淡淡地笑了笑,便开始解释这个中原委。
原来这男子是薛兆的教官白震鹤的独子白三民,与月荷同岁。薛兆执行任务时正好遇到了被特务追杀的白三民。伪装之后,救下了恩师的儿子。说来奇怪,这白震鹤是党内的一把尖刀,中山先生和中正先生忠实的追随者,唯一的儿子却背道而驰。薛兆从来不是个对政治感兴趣的人,学校的思政课也总是有选择性的听。他见过学校里那些校长狂热的追随者,他们提起红党总是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扒了对方的皮。也知道一些同学暗地里在创办地下刊物,宣传社会主义。薛兆不懂:同为革命者,为何又如敌人般刀剑相向?他之所以来中央军校,是知道这里有着全国最优秀的军事人才,有着最先进的军事理念,这是他所需要的。而其他的,他不想了解。可不管哪党哪派,他不能眼看恩师的独子有难而不顾。
“这是位义士!”月荷端着刚做好的汤面,放到了薛兆坐着的桌几旁。
“从何说起?”薛兆从没想过这个小姑娘竟然会有这样的评价,更没想到素日里话很少的她居然愿意分享自己的观点了。
“明知危险而奋不顾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往远古了说,有’精卫填海’;稍近一点有’荆轲刺秦’;再近有复生先生的’自嗣同始’。这些人都是明知结局如何,却依然义无反顾,不是义士又为何?”这话倒是惊到了正在吃面的薛兆,他感觉自己确实是对这小姑娘少了些了解。
月荷感觉到了吃面的人正注视着自己,便心虚起来:“对不起,先生!我不该评论这些。最近和韵芝他们一块儿,有些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你说的很好。任何人都有权利表达自己的观点,你也不例外!宋庆龄先生最近主张女性也应该有参政权。你看,女性连参政权都要有了,你又何必怕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呢?你要知道,你有权利想你所想,行你所愿!”盛月荷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说完便举起筷子大口大口吃起面条了,他的吃相没有那么文雅,倒多了几分粗旷的美感。薛兆确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自己,似乎还是落后了许多,但她居然觉得自己可以追赶一下这个时代了。
“这汤面味道有点熟悉!”薛兆疑惑道。
“这是仿着江口县的一个师傅做的,来这边吃不着,便自己试了试。”月荷如实答道。
“江口县蔡师傅家的?”
原来这蔡师傅是江城有名的面馆老板,买他们家的汤面得排队。说来奇怪,这薛兆和盛月荷同在江城,这家面馆也是他们从小吃到大的,就这样两人都未见过面。如今这两人便成为了夫妻,想来这缘分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正午时分,天大晴。这白三民也醒了过来,薛兆便带着白三民偷偷溜走了。
几日后的一个周末,韵芝便带着金陵女大的小伙伴们来到月荷家,一进门他们便开始叽叽喳喳地谈论起几天前听到的轶事来。
“你们不知道,因为这事儿,蒋校长和白震鹤先生促膝长谈了一晚上。”一个同学说道。
“可当天晚上,特务营就开始满南京抓人了!”其中一个短发的女孩不咸不淡地怼了一句。
“那不还被你们的人救了吗?”
“我们的人都被你们抓的抓,跑的跑,哪还有人可以救?还不是我们平时好事做多了,老百姓愿意帮忙。”短发女孩继续反驳,突然她想到什么,转过来对着盛月荷说道:“哎,月荷,听说就是到你们太平街这儿就不见踪影了,你知道救他的是谁吗?”
“那天雨下太大了,我自己躲在家里。外面发生了什么,我都没注意。”月荷小声回着,眼神不自觉地瞟了一眼客房。
“哼!当面称兄道弟,背地里捅刀子射枪子儿,还真是你们民党的强项!”问话的姑娘又回道。月荷自然知道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哎,你怎么说话呢?就因为蒋校长和白三民的爹是兄弟,才更应该公私分明!”回话的人自然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你干脆学蒋校长公私分明,把我们都抖落出去算了!”短发女孩直接站起来大声嚷道。
“抖就抖,我现在就去告你,让你进牢房,吃枪子儿!”回话的女孩虽话说的硬气,眼泪早就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了。
“行啦行啦!你们真是,谈起这个来就开始打嘴官司了,不是说了不管哪党哪派,咱们小分队是为男女平权聚在一起的吗?”李韵芝感觉情况不妙,立马插入话题,终止了两派的争吵。
“我们虽政见不同,但依然是同窗好友,亭兰也保护我们好几次了,萱宝你少说两句。”说话的是女孩们的领导者,贺君仪,也是金陵女大的一名学生。盛月荷内心是非常敬佩这位女大学生的,她能文善武,个子几乎有普通男子那么高,看起来别有一番巾帼气概。这是盛月荷自己所没有的。
只见他们拿出纸和书,在桌几上讨论着演讲的内容,以及宣传的标语,讨论过后便着手开始做宣传幅,此时的亭兰和萱宝又开始畅所欲言,谈论起波伏娃和何香凝,早已把刚刚的争吵抛在了脑后。南京已经入秋渐渐转冬了,女孩们忙得汗流浃背,但他们丝毫不觉得累,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笑容。很多年后,盛月荷再谈起这个场景,也是满脸的幸福和欣羨。
那天晚上,趁人不注意时,韵芝悄悄地问她:“三民是你们救的吧!也只有薛兆可以救他了!”这让月荷很不解,这韵芝怎么也会认识白三民。
集会的场地选在了夫子庙,正好赶上休息的日子,整场集会很是热闹。第一个演讲的是李韵芝,她从生活入手,从女性外形改变出发,论述女子应自主决定自己的衣食喜好,而不该受男性制肘。整场演讲幽默俏皮,再加上李韵芝本身漂亮养颜,引来了更多的人驻足。当贺君仪压轴上场时,整个夫子庙早已人满为患。只见贺君仪一把跳上台,掏出一把剪刀,咔嚓一下剪短了及腰的长发,围观的人群都惊呆了。这其中的女学生们早就拍手称好了。
“各位同胞!想必很多人见过此情此景,早已见怪不怪。宣传男女平等的队伍那么多,哪个不剪发的?有的人嘲笑我们只重形式,不重理论;有的人又嘲笑我们只重理论,不重实践。中国从李贽起,到如今庆龄先生提出女子也有议政参政的权利,也只不过八十多载。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今日这短发是我们致力于男女平权的决心……”
贺君仪不愧是宣传的一把好手,一场演讲下来,底下早已掌声雷动,叫好声一片。最后的环节便是邀请女性们上台剪头,以示追求平权之决心。刚刚连连鼓掌的人群便开始骚动起来:掌声和叫好声,只是费费嗓子,无需付出更多;但真刀真枪需要付出行动的时候,人们便开始有所衡量了。该剪头的那些人早早就剪了,而剩下的是那些犹豫不决,或固守旧约的人,亦或是行不由心之人。真要上来剪头发,还是有些犹豫的。
“说得倒是挺热血沸腾的,这要是真剪了头发回去,我们家那口子不得把我骂得半死!”人群中一妇人小声嘀咕。
“剪了头发干活儿倒是方便,可这街坊之间指指点点地,我怕吃不消。”说话的是临街一位老板娘。
“看见没?说倒是说,这真要做起来,谁随那些傻学生呀!”一个车夫嘲笑道。
“我早就觉着这东西就是听听而已,他们还真以为有人跟着他们疯呢!”
眼看着这冷场即将把演讲所带来的热情拉到地底,要与这地上的灰尘滚在一块儿,让人踩踏了,人群中一位梳着发髻的女子缓缓走上台,她身穿一件白底细金纹的宽袖对襟旗袍上衣,下配一条纱质长裙,裙上绣有橙色的小花,一看便是某位达官太太。她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模样,仪态举止中却有着独特的温婉和优雅。只见她缓缓坐下,低头浅笑:“我倒是想变变了,烦请这位姑娘帮我修剪一番吧!”
“月荷,你可想好了……”他们是知道的,这姑娘是与他们不同的,他们害怕这一举动只是女孩一时冲动,回去被夫君责罚,而她弱弱的,哪里是任何人的对手?
“有人说过,我有权利想我所想,行我所愿!”贺君仪知道月荷的回话便是答案了。
手起刀落,盛月荷留了十五年的长发刹那间便与这地上的灰尘混杂在一起了。刚刚那太太打扮的女孩子,现在被这齐耳短发衬得又多了几分灵动可爱,有了些她的年龄该有的天真色彩。有了第一个做了表率,后面上台的女孩越来越多,在夫子庙前形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例行休假的那天,盛月荷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的。虽说薛兆是接受新式教育长大,但这个行为却也有些过于叛逆。没想到薛兆看了她的短发后,微微一笑,轻声说道:
“很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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