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盘在掌心微微打滑，黏腻的夏末热风从车窗灌入，吹不散心口的燥热，姜楠关掉导航，将车缓缓停在路边，就是这里了
街角那家毫不起眼的驰峰汽修，招牌上的字已经有些褪色，巨大的落地玻璃门内，隐约可见几道忙碌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既有橡胶和金属混合的独特气味，像一头蛰伏在工业巨兽，在城市安静的呼吸
姜楠开过无数条街，绕了三个圈，才让车子的右后轮“恰好”压过那枚我提前放在路上的钉子，胎压监测系统发出刺耳的警报时，谈洲的心跳甚至比轮胎还要响亮
一切都像是一场精心排练的戏剧，而谈洲，是唯一的导演和观众。
深吸一口气，姜楠推开车门，高跟鞋踩在满是油渍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响声。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小伙子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热情的笑“美女，车坏了？”
姜楠的目光却越过他，投向了店的深处，那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我，俯身在一辆掀开前盖的越野车旁，他身着一件洗的发旧的黑色工字背心，宽阔的肩膀蹦出流畅而有力的肌肉线条，窄瘦的腰身在昏暗的灯光下勾勒出惊人的弧度，汗水浸湿了他后颈的短发，几缕不羁的发丝垂下，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是他。
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姜楠也能立刻认出来，那个刻在我青春里占据了我整个少年时代幻想的背影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姜楠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对面前的小伙子点了点头，指了指我的车“麻烦帮我看看，好像是轮胎有点问题”
“好嘞！”小伙子爽快的应着，转身朝店里大喊大叫“洲哥，有活儿！”
那个背影闻声直起身，随手将扳手扔在工具箱里，发出“哐当”的一声脆响。他转过身，嘴里叼着一根燃了半截的烟，缭绕的烟雾模糊了谈洲半张脸，谈洲漫不经心的朝门口走来，脚步里带着一种混不吝的散漫，直到谈洲的目光落在了姜楠身上。
时间仿佛这一刻凝固了
谈洲脸上的慵懒和不耐烦瞬间僵住，，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又在瞬间筑起高墙，烟灰从谈洲指尖跌落，烫在谈洲的手背上，谈洲却浑然不觉。那张曾几时在篮球场上对我扬起灿烂笑容的脸，如今被岁月打磨的轮廓分明，眼神里多了太多太多我看不懂的沧桑和疲惫
“修车。”姜楠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的像是在谈论天气
谈洲的眼神在姜楠脸上一扫而过，随即迅速挪开，仿佛姜楠的目光是什么滚烫的烙铁，谈洲喉结滚动了一下，在开口时声音比刚才对同事说话时低沉沙哑了许多“哪儿坏了？”
谈洲蹲下身，刻意避开姜楠的视线，假装认真的检查轮胎，姜楠却清晰的看到，谈洲裸露在外的耳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薄红
“车轮胎”姜楠回答，目光落在谈洲宽阔的脊背上，曾经这副脊梁挺的笔直，仿佛能扛起整个世界，而现在它微微佝偻着，像是在向生活低头。
谈洲蹲在车边，修长的指甲在轮胎面上一寸寸摩挲，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黑色油污，那双手曾经在数学卷上写下过漂亮的解题步骤，也曾在夕阳下的操场上笨拙又温柔的为姜楠擦去额角的汗珠，
“扎钉子了。”谈洲的声音闷在车底，听起来有些失真，谈洲抬头飞快的看了我一眼，眼神相撞的刹那，又像受惊的动物般迅速垂下头“换胎还是补？”
“换。”姜楠毫不犹豫的回答，姜楠需要更多的时间，哪怕只是多几分钟，能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里
谈洲似乎没想到我会选择更费时，更费钱的方式，微微一怔，随即谈洲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黑灰，那双躲闪的眼睛终于在姜楠脸上多停留了1秒，却也仅是1秒。“行”他吐出一个字，转身朝店里喊到，“黑子，拿个胎过来”
那个叫黑子的小伙子应声跑去仓库，谈洲回过头目光落在我的车胎上，语气生硬的补充了一句“你这胎……得等会”
这是他们重逢后，谈洲对姜楠说的最长的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小石子砸在寂静的空气里，试图在他们之间建起一堵墙
姜楠不能让谈洲得逞。
“谈洲。”，姜楠清晰的叫出了谈洲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周围嘈杂的声响，谈洲正在接黑子递来的新轮胎，身体猛的一僵，那沉重的轮胎在他手中晃了晃，差点没拿稳。
谈洲背对着我，沉默了足足有5秒钟，姜楠能想到谈洲此刻紧绷的下颚线，用力抿起的嘴唇，然后，姜楠听到了一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
“嗯？”
谈洲依旧不敢看姜楠，低着头，双手无意识的摆弄那个崭新的轮胎，仿佛上面有什么精密的科学仪器，值得他如此专注。
“你……”姜楠刚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姜楠的沉默似乎比任何质问都让谈洲煎熬，谈洲握着轮胎的手紧了紧粗糙的橡胶与布满老茧的掌心摩擦，终于发出细微的声响“嗯，我在。”谈洲终于放弃了抵抗，慢慢抬起眼，看向姜楠。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来不及掩饰的闪躲，压抑以及姜楠不敢深究的复杂到近乎痛苦的情绪，“有什么事吗？”
谈洲用最客气的问句，画下了最疏离的界限。
姜楠迎着谈洲的目光，心脏一阵抽痛。但姜楠知道，她不能退缩，一旦退缩，他们之间的感情就真的只剩下这点可怜的距离了
“晚上一起吃个饭吗？”姜楠听见自己一字一句清晰的问道。
谈洲的瞳孔在一瞬间剧烈的颤动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姜楠会提出这样的邀约，谈洲下意识的想躲，视线再次垂了下去，嘴唇微动，用一种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自己嘟囔的是什么。我猜大概是“我……”
短暂的沉默后，谈洲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牵动了谈洲脸上的细纹，显得那么疲惫。“我晚上得还得加班，不一定有空。”
这是姜楠预料之中的答案，她笑了笑，向前走近了一步，拉近了她们之间的距离“那我等等你。”
姜楠的逼近，让谈洲心里又惊又乱，那份慌乱直接反映在谈洲的动作上，谈洲猛的转身，开始麻利的卸姜楠的轮胎，手上的动作几乎快的出了残影，扳手在谈洲手中飞速转动，仿佛那不是车轮，而是他摆脱的困境
“不用等我,”谈洲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像是在驱赶什么麻烦，“我这活没个准点儿”
话音刚落谈洲的扳手猛的一滑，重重的砸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整个汽修店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来，谈洲的身体僵在原地，头埋的更低了
“没关系的。”姜楠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姜楠没有理会周围探寻的目光，只是静静的看着谈洲，看着他紧绷的背脊，看着他沾满油污却依旧骨节分明的手。
他沉默着捡起地上的扳手，继续手上的工作，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一下又一下像在切割着我们之间凝滞的空气，终于旧轮胎被卸下，新轮胎被装好，他站起身，用那只怎么也擦不干净的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汗水混着油污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狼狈的痕迹。
谈洲犹豫了很久，久到姜楠以为他会再次拒绝。最后，谈洲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机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终于松口“行吧，那你去休息室坐会，我尽快”
自始至终，谈洲的眼神都固执的避开了姜楠的脸。
“嗯嗯！”姜楠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一些，仿佛这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老友邀约
看着谈洲转身继续忙碌的背影，我走到那间小小的休息室，门关上的瞬间，姜楠靠在门板上才发觉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谈洲看着那扇印着休息室字样的门，轻轻关上，那个纤尘不染的身影隔绝在了他混乱油腻的世界之外，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水里憋太久的人，终于得以喘上一口气，肺部却火辣辣的疼
她怎么会来这里？
这个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锥子在他脑子里反复的钻，他以为他们两个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里永无交集，可他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出现了，开着他需要仰望的好车，穿着他不敢直视的漂亮衣服，像一颗落入泥潭的珍珠，光芒刺的他无地自容
“洲哥，行啊，这么正点的马子！”黑子凑过来，用胳膊肘撞了撞他，脸上是男人都懂得促狭笑容“你同学看着不像啊，感觉跟你不是一路人。”
谈洲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收拾着工具，他手上的油污，身上的汗味儿，空气里廉价的烟草气息，所有他习以为常的一切在她出现后都变成了他羞耻的烙印。
他快速的收尾，拒绝了黑子递来的烟，他走到水龙头下，打开闸门，冰冷的水流冲刷他的脸和手臂，他用肥皂一遍又一遍的搓洗双手，直到皮肤泛红，可那些渗入指缝和皮肤纹理的黑色油污却像是长在他身上了一样，怎么也洗不干净
他看着镜子中狼狈的自己，短发凌乱，眼神晦暗，工字背心下是常年劳作晒出的肤色，他想起那个高中时穿着干净校服，在阳光下解数学题的少年，那个少年曾以为只要足够努力就能追上她的脚步，和她并肩站在同一个未来里。
可未来，早在那个夏天，就被他亲手撕碎了。
他关掉水龙头，水声停止，世界重归寂静，他知道他逃不掉，从她叫出他名字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输了，那些被他强行尘封的过往，那些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折磨着他的不甘和思念，在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面前，溃不成军
他走到休息室门口停下脚步，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犯，他抬手却在触碰门把手那一刻停住，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混杂着机油和尘土的味道，然后猛的推开了门
***
门推开，光线涌入，姜楠下意识的抬起头，谈洲站在门口换下一身油污的工装背心，穿上了一个简单的黑色T恤，头发似乎用水简单抓过，但依旧有些凌乱，谈洲洗了脸，脸颊还带着水汽，显得比刚才清爽了许多
但那双通红的仿佛用力搓过的手，还是暴露了他刚才的局促
谈洲看着姜楠，目光依旧有些闪躲，但比之前要镇定了一些
“走吧。”
他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像是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伪装，简单两个字仿佛跨越了我们之间横亘的数年光阴。
姜楠站起身，跟在他身后，走出汽修店，夏夜的风带着白日的余温拂过脸颊，街边的霓虹灯第一次亮起，将他们们的影子拉的很长。谈洲终于答应了姜楠的邀约，但那双眼睛背后究竟藏着多少姜楠不知道的过往？这场迟到太久的晚餐，会是他们们重新开始的契机，还是又一次仓促了无奈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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