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楠和谈洲并肩走在人行道上，中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谈洲似乎很不自在，双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沉默的看着自己的脚尖，路边上的霓虹灯流转，光影斑驳落在谈洲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也照亮了姜楠精心搭配的连衣裙，更照清了他指缝间洗不掉的油污，她们两个像是被强行拼在一起的，来自不同世界的碎片，显得格格不入
晚风带着夏末的余温吹拂着姜楠的裙摆，也吹动着谈洲额前略长的碎发，空气中弥漫着街边小吃摊的香气和汽车尾气的混合味道，嘈杂的人声与车流交织成一片喧闹的背景音，可是在她们之间却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坚硬而冰冷，隔开了曾经两个无比亲近的灵魂。
姜楠能感觉到谈洲的身体僵硬，那是一种混杂着抗拒与局促的紧绷，谈洲走的不快，却也绝不慢，仿佛每一步都在计划着如何尽快结束这场突如其来的“酷刑”
姜楠侧过头偷偷打量他高挺的鼻梁，在变幻的灯影下投下深邃的阴影，紧抿的嘴唇勾勒出一道倔强的弧线，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却又陌生的可怕，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太多我不知道的痕迹，那双曾经明亮清澈，带着少年意气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像两坛被搅浑的池水，再也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谈洲终于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用下巴朝着街角一家亮着暖黄灯光的小店点了点，声音干涩的响起“附近有家小饭馆，味道还行，去那儿？”
谈洲的视线与姜楠的在空中短暂交汇的一瞬间，随即像被烫到了一般飞快的收了回去，重新落在了他那双沾着灰尘的工装靴上。
“好”我轻轻的点头，拿起自己的包，跟上他的脚步
***
谈洲走在前面，刻意的与姜楠拉开半步的距离，那道纤细却挺拔的身影，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仿佛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柔光，姜楠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夹杂在城市夜晚浑浊的空气里，像一缕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清风钻进他的鼻腔，却让谈洲感到一阵莫名的刺痛。
谈洲下意识的将双手从裤兜里抽出，又紧紧的攥成了拳，指甲深深的陷在了掌心，那上面残留的黑色油污仿佛在灼烧他的皮肤，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机油和劣质香烟混合的廉价味道，与她的一尘不染形成了最尖锐，最难堪的对比。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个念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脏上反复的切割，谈洲以为自己早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早已将那段青葱岁月连同那个光芒万丈的他一同埋在了记忆的废墟里，可当她真的再次出现，当她开着他只在汽车杂志上见过的豪车平静的喊出他的名字的时候，他所有用自卑和冷漠筑起的高墙，瞬间土崩瓦解。
她会问什么？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修车？问他这些年过的怎么样？他该怎么回答，说自己撕了录取通知书，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不，他不能说，他宁愿让她以为自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蛋，也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如今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他仅存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不允许。
***
饭馆里蒸腾着人间烟火气的热气，四周是食客们热闹的交谈声和碗筷的碰撞清脆声响，这股鲜活的气息，稍稍驱散了我们之间凝固的空气。
谈洲领着我熟门熟路的在最角落找了张空桌坐下，这个位置很好隐蔽，不会被太多人注意到，似乎能给他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他将那本翻的有些卷边的菜单推到我面前，动作带着一些刻意的声音，“随便点”他开口，视线落在桌面一个不存在的点上，手指在粗糙的木质桌面上无意识的轻轻敲击着，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我……我来结账”
姜楠没有立刻翻开菜单，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敲击的动作停了下来，整个人愈发紧绷，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姜楠收回目光，指尖划过油腻的塑封菜单，最终停留在一道菜上，那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辣子鸡丁
“这个吧”，姜楠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谈洲听清“你高中爱吃这个”
话音落下的瞬间，姜楠清晰的看到谈洲猛的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了，姜楠抬起眼那双一直刻意回避我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情绪波动，冰霜似乎在这一刻融化了，露出底下深藏的内心的柔软内核。
“你……你还记得啊”，谈洲的声音低哑的厉害，带着一丝他连自己都从未察觉到颤抖，谈洲大概以为，那些属于过去的细节，早已被我抛之脑后，连同他这个人一起，消失在姜楠的世界里。
“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我这个人”，谈洲补充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倾诉。
“没有呀”，姜楠摇摇头，语气平静而肯定。
这两个字仿佛拥有某种魔力，让他瞬间溃不成军，他的喉结剧烈的上下滚动了一下，然后猛的端起面前的玻璃水杯，将一杯满满的凉白开一饮而尽，水珠顺着他的下颚线滑落，没他黑色工字背心宽松的领口留下一点深色的水渍，他借着这个动作，狼狈的掩饰着内心翻涌不止的情绪。
那就好，他重重的放下杯子，发出砰的一声响，他犹豫片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再次开口，“我……我有事想问你”
“你说。”我看着他，等待着。
他却又一次低下头，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湿漉漉的杯壁，目光牢牢的盯着杯中晃动的水面，仿佛那里藏着他所有不敢宣之于口的勇气，“当年……你后来，有没有考上大学？”
问出这句话后，姜楠能感觉到谈洲整个身体都不自觉的紧绷了起来，连呼吸都屏住了，像是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考上了”。姜楠回答的干脆利落。
谈洲的呼吸明显一滞，肩膀不易察觉的垮塌了一瞬，我看到他眼底飞快的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羡慕，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浓重的苦涩，他努力的想挤出一个笑容，但嘴角只是僵硬的扯动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挺好的”他勉强说到，声音却抑制不住的发颤，“那你……现在毕业了吧？工作……还顺利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每一个问题都像是在试探，他在试探我如今的世界究竟离他有多遥远，仿佛只有确认了我的世界依旧光鲜亮丽，他此来能获得一丝虚无缥缈的安慰。
“顺利的”姜楠平静的回应
谈洲轻轻的点头，不再说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服务员端着菜走了过来，热气腾腾的辣子鸡丁被放在桌子中央，红亮的辣椒和焦香的鸡块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这道菜曾是他高中最大的慰藉，那时候他家庭条件不好，为了省钱，午饭总是啃干巴巴的馒头，姜楠常常会多打一份辣子鸡丁，借口说自己吃不完，硬塞给他
“先吃饭吧”，他拿起筷子给我夹了一块鸡肉，动作却有些不稳，手轻微的抖着。
“嗯嗯”，我应着，低头吃了起来。
这顿饭吃的异常沉闷，他们谁都没有对谁在说话，只有碗筷偶尔碰撞发出的声音，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低头一口一口的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仿佛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
“其实当年我也考上了”，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几乎要被周围的嘈杂声淹没，话语里带着浓重的自嘲，“跟你同一所大学。”
谈洲说出这句话时，像是在揭开一道血淋淋的，早已结痂的伤疤，准备好迎接姜楠任何灵敏，惊讶或是别的什么复杂的目光
然而姜楠只是平静的看着谈洲，看着谈洲那双故作坚强却写满脆弱的表情，轻轻的说出三个字
“我知道。”
时间仿佛这一刻静止了，谈洲猛地抬起头，那双暗淡的眸子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你……你知道？”
谈洲的嘴唇剧烈的颤抖着，似乎想问姜楠是怎么知道的，却又一个字都问不出来，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画面，撕碎录取通知书时的决绝，指尖传来的纸张撕裂的触感，那个夏天灼热的风——此刻一定在谈洲脑海中疯狂倒带
“那你……”他的声音破碎不堪。
“谈洲。”我打断了他，轻轻叫出他的名字。
这两个字像一根尖锐的针，狠狠的刺进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我看到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那是一种极力隐忍，濒临崩溃的脆弱
“嗯，我在。”谈洲哑着嗓子应到放在桌子下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握成拳，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的肉里，用疼痛来对抗那股即将冲垮理智的酸楚。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人都是往高处走的”
姜楠的话像是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谈洲紧绷的神经，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苦笑，眼神彻底黯淡下去，里面盛满了不甘，无奈以及被命运捉弄的巨大悲怆。
“是啊，人往高处走……”他重复着我的话，像是喃喃自语，然后他抬起眼，第一次在这场重逢里真正的毫无躲闪的直视着我
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可我……我爸病了，家里没钱，我只能……”
谈洲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哽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痛苦的垂下头，肩膀微微耸动着，我知道关于那个夏天，关于他消失了这些年，这还远远不是全部的真相，在他生锈的心门背后还藏着更多更沉重的秘密
而姜楠，会一点一点，把它们全部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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