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按照招生简章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号称“不过全退”的“成公教育”。机构设在写字楼里，装修得倒是窗明几净，前台笑容可掬，墙上挂满了锦旗和成功学员的笑脸。
负责登记的老师热情地领着他去教室选座位，“同学，来得早真好，位置随便挑！推荐第一排，离老师近，听得清，不容易走神！”
齐明看着那紧挨着讲台、仿佛下一秒就要和老师脸贴脸的第一排，下意识地脖子一梗。“不了老师，”他摆摆手，目光扫向第二排正中间的那个空位，“我坐这儿就行。”
既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有点约束力，又不至于太压迫。完美。
拉开椅子，把笔袋和那本崭新得有点刺眼的“成公内部讲义”扔在桌上，发出不大不小一声响。
几乎是同时，他旁边那个原本一直低着头的男生，闻声微微抬了下眼。
齐明也下意识地瞥了过去。
那人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头发利落，鼻梁很高，正低头看着一本……看起来像是自己打印装订的笔记，上面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装货。
来这种地方还自带笔记，卷给谁看呢？
那男生只是随意一瞥，目光并未在齐明脸上停留，却几不可查地在他手腕处顿了一下。
齐明手腕上戴着一块表。一块奢侈品牌的经典基础款钢表，公价三万多。那是大一那年，父亲买足彩破天荒中了次奖，一时高兴，大手一挥给他买的，说是奖励他考上大学。如今，这表和他身上那件洗得领口有点松的普通T恤，以及眼前这三万八买来的“牢房”座位，显得格格不入。
齐明没注意到对方那瞬间的打量，他正忙着在小群里直播：
【齐明】：[教室照片]
【齐明】：报到完毕。斥巨资购入雅座一枚。
【齐明】：旁边来了个大哥，自带笔记，字写得跟刻出来的似的，感觉是个狠人。
【李锐】：哈哈哈哈！狠人好！让他卷死你！你就需要这种压力！
办完所有手续，捏着那张价值三万八的学员证，齐明感觉手心都有些发烫。走出培训机构的玻璃门，有种奇怪的、类似于“终于做了个了断”的轻松。
起码接下来半年里，爸妈对自己未来的焦虑变成了下次考试上岸的期待。
刚走到公交站，手机就嗡嗡地震动起来。
【陈雨舒】：@全体成员落地了！这次休三天！懂得都懂哈。
【李锐】：dddd！晚上老地方？
齐明看着屏幕，嘴角不自觉弯了一下。陈雨舒是空乘，经常在天上飞，每次落地休整就是他们聚会的号角。
他手指悬在屏幕上，正想着怎么回复，李锐的电话就直接轰过来了。
“齐明！看见没！舒姐回来了！晚上wave集合，老规矩，不准缺席！”齐明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听见了听见了……你小点声。”他顿了顿，语气有些犹豫，“不过今晚我可能得……”
“可能什么可能！”李锐立刻打断他，“别找借口啊！舒姐好不容易休息，你敢不来？是不是兄弟？”
“不是，”齐明揉了揉眉心，“我明天培训班就开课了，强度据说贼大，我想今晚回去看看书，预习一下……”这个理由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心虚。
“预习个毛线！就一晚上能看出花来？开课了再学不行？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就这么定了，九点，wave”李锐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啪嗒就把电话挂了。
齐明看着结束通话的手机屏幕，无奈地叹了口气。
手机又震了一下。
【陈雨舒】：怎么啦明仔？听李锐说你最近奋发图强了？来吧来吧，今晚让你早点回去，耽误不了你当状元。给你带了个小纪念品。
后面跟了一张照片，是个造型搞怪的冰箱贴。
就今晚，就放松这最后一次。等明天培训班正式开课，就绝对、绝对不能再出来鬼混了！必须头悬梁锥刺股！
【齐明】：来的来的！舒姐召唤必须到！
齐明开始有点期待晚上的聚会了。至于明天开始的“牢狱”生活，明天再开始认真也不迟。
此刻，他更愿意沉浸在即将到来的、熟悉的欢愉里。
“哟！我们的未来公仆来了！”李锐第一个看见他，立刻大声嚷嚷起来，用力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位，“赶紧的，就等你了！先吹一瓶”
陈雨舒笑着瞪了李锐一眼：“你少来，别一来就灌他。”她今天没穿制服，穿着一件简单的针织衫，长发松松挽起，看起来温柔又清爽。她笑着朝齐明招手：“明仔快来，别听他的。给你带了礼物。”
陆斯然坐在对面，只是抬了下眼皮，算是打过招呼，手里慢条斯理地剥着花生壳。
齐明笑着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李锐旁边，拿起那个冰箱贴看了看：“谢了舒姐。”
“怎么样怎么样？培训班啥感觉？老师帅不帅？”李锐迫不及待地追问。
“感觉？感觉像回到高三，同学还是行尸走肉那种。老师帅不帅没注意，反正我旁边坐了个‘装货’。”
“装货？”陈雨舒好奇地挑眉，“怎么个装法？”
“就那种……笔记做得跟刻出来的似的，坐得笔直，浑身散发着哥已经过了公示期的气场。”齐明撇撇嘴，话里带酸。
陈雨舒忍不住笑，但还是说：“说不定那种氛围真能带动你呢？好好利用环境嘛。”
一直安静剥花生的陆斯然这时抬了下眼问：“那你自己感觉呢？有用吗？”
齐明被问得噎了一下，讪讪地拿起酒喝了一口，含糊道：“……才第一天，谁知道呢。总得试试吧。”
陆斯然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剥他的花生，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陈雨舒笑着打圆场：“行了行了，明仔好好学就行。”她举起杯子，“来，祝我们明仔这次闭关成功，顺利上岸！”
“上岸上岸！”
“必须成功！”
“妈的……下次再喝这么多我就是狗……”齐明一边干呕着一边漱口。
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抓起书包就往外冲，连早饭都顾不上买。终于踩着点冲进培训班教室。
教室里已经基本坐满，弥漫着一种紧张的安静。
那个公示期同桌已经到了。仿佛一个已经预热完毕、正在高速精密运行的仪器。齐明尴尬地缩了缩脖子，尽量小声地拉开椅子，拿出自己的东西。他一眼就瞥见两人桌子中间，不知什么时候被贴上了小小的姓名牌。
齐明。
余成川。
台上的老师已经开始激情开讲，语速飞快。齐明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宿醉的脑袋像一团浆糊，老师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笔记记得歪歪扭扭，甚至有点犯恶心。
终于熬到课间，齐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椅子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只想闭上眼睛眯一会儿。
“怎么样同学，第一天上课还适应吗？”
齐明抬起头，看见一个瘦高个的年轻男人正微笑着看他。男人看起来比他们这些学员大不了几岁，眼神里带着点培训机构老师特有的、善于察言观色的精明。
是这班的班主任，杨杰，负责督学考勤之类的事务。
齐明还没回答，杨杰的目光就落到了桌上的姓名牌，随即露出一个更亲切的笑容，自来熟地说：“哦，齐明是吧？名字挺好记。那我叫你小明好了，显得亲切点。”
“小明”这两个字猝不及防地扎进齐明耳朵里，让他原本就因宿醉而敏感的神经猛地一抽。
—— “妈！说了多少次别叫我小明！难听死了！课本里那个小明傻乎乎的！我又不是他！”
—— “好好好，不叫不叫，我们家明明最帅了，以后叫大名，行了吧？”……母亲带着笑意的、妥协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初中？那时他觉得“小明”这个称呼普通又土气，配不上自己那点不知天高地厚的“不凡”心思。
齐明的嘴角肌肉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对上杨杰那双带着职业化亲切的眼睛，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还行。”
杨杰继续用他那套熟练的话术说着：“适应就好！咱们这强度不小，一开始可能有点吃力，跟上节奏就好了。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看你状态好像有点不好，昨晚没休息好？可得调整好作息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齐明只能继续点头：“嗯，知道了，谢谢老师。”
“加油啊小明同学！下次模考看你的表现！”杨杰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转身去和下一个学员套近乎了。
那声“小明”还回荡在空气里，带着一种轻飘飘的、却让齐明感到无比沉重的熟稔。
他重新趴回桌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心里一阵莫名的烦躁。不是因为杨杰这个人，他看起来还算友善。而是因为那个称呼，轻易地就把他拖回了某个早已回不去的、可以任性挑剔一切的过去。
旁边的余成川似乎全程都没有受到这点小插曲的干扰，依旧专注于他笔下的世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稳定而持续。
齐明闭上眼，只觉得那个叫做“现实”的牢笼，箍得又紧了一些。连一个称呼，都成了提醒他现状的符号。
短暂的课间休息结束得飞快，齐明还没从那声“小明”带来的恍惚和宿醉的头痛中完全挣脱出来，讲台上的老师已经精神抖擞地翻开了讲义。
“好，我们继续！下面我们来讲今天的一个重点，也是很多同学的老大难——图形推理！”
图形推理，齐明眼前一黑，差点没直接趴下。
妈的……为什么第一天就要讲图推？！
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破图推！那些出题人脑子里是不是有坑？整天琢磨些奇形怪状的图案让人找规律，有什么实际意义？！
恨图推！
恨数量关系！一堆数字绕来绕去算得人头昏眼花！
恨资料分析！
行测这几个模块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思绪开始飘散，眼神也开始涣散。这三万八花的，第一天就来受这种刑？
齐明微微侧过头，瞥了一眼旁边的同桌。
余成川依旧保持着那个近乎完美的专注姿态，脊背挺直，目光紧跟着老师的笔尖。
齐明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那点“学不下去”的烦躁和“反正也学不会”的破罐破摔心理，莫名地被堵了回去。
这家伙……他就没有一点厌学情绪？
三万八啊齐明……你他妈是来这儿发呆的吗？
你看人家……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抓起笔，强迫自己的视线回到白板上，跟着老师那令人头晕目眩的讲解，试图去理解那些该死的、旋转的图形。
但老师的讲解声、空调的低鸣、偶尔响起的翻书声……这些声音在沉闷的空气里漂浮，反而织成了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催眠网。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一点一点，最终抵抗的弦彻底崩断。
额头 “咚” 一声轻响，安详地磕在了摊开的《图形推理专项突破》的书页上，他几乎是立刻就陷入了沉睡。那本厚厚的书，成了他逃离现实的唯一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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