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又梦到那个平常的午后了，A市的夏天，齐明不用思考明天的夏天。
宿舍的老旧空调发出一声精疲力尽的哀鸣，扇叶彻底停滞，屋里刚刚积聚起的一点凉气瞬间被窗外涌入的热浪吞没。
“我靠！又跳闸了？还是没电费了？”齐明四仰八叉地瘫在椅子上，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T恤衫黏在后背。他盯着那台“罢工”的空调，眼神里没有烦躁，只有一种被宠坏了的、理直气壮的抱怨。“欸，陆斯然，去看看是不是电费没了。你去交，回来哥给你奖励。”语气理所当然，带着一种少爷使唤自家书童般的熟稔和嚣张。
说完，他顺手就把抓在手里的空调遥控器，“啪”地一声扔在了陆斯然摊开的书上，仿佛那不是个电器，而是块没什么价值的砖头。
陆斯然摘下耳机，没什么表情地瞥了一眼桌上的遥控器，又抬眼看了看一脸“爷热死了你快去”的齐明，无奈地叹了口气：“凭什么又是我？”
“废话，上次是我去充的水卡，上上次是我去买的饭，这次轮到你天经地义！”齐明掰着手指头瞎扯，逻辑歪得理直气壮。
李锐从上铺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就是就是，然哥快去！你忍心看你两个亲爱的儿子在高温中蒸发吗？齐明说他请客喝奶茶！”
“我什么时候说了？”齐明笑骂着扔过去一个空矿泉水瓶。
“你看！他又想赖账！”李锐怪叫着躲开。
陆斯然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最终认命似的拿起手机和校园卡站起身，“奖励我要双份脆啵啵。”
“准了！”齐明大手一挥，笑得见牙不见眼。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少年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汗水和洗衣粉的味道，还有无所事事的悠闲。
齐明甚至懒得拿起一本书来扇风，他就那么瘫着，享受着这种因为炎热而更加理直气壮的懒散。
电费会有的，奶茶会有的，凉爽也会有的。烦恼是下一个小时，甚至明天才需要考虑的事情。所有的问题，都像A市夏天午后的雷阵雨，来得猛烈，但去得也快，留下的只有被冲洗过的、湿漉漉的清新，和又一个可以挥霍的夜晚。
齐明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口干舌燥中醒来。昨晚的记忆像断片的录像带，模糊又跳跃。
一想到那串数字，他的胃就一阵抽搐，比宿醉带来的恶心更让人难受。
睁开眼不再是宿舍老旧的空调，齐明现在的出租屋没有空调。
梦里那时候，“钱”这个字眼，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它和阳光、零食、无限畅玩的游戏时间一样，只是他生活中最基础的、永远不会短缺的背景板。
梦境的余温还在神经末梢残留着一丝暖意，但眼前现实的冰冷迅速将其吞噬殆尽。他环顾着这间狭小、杂乱、弥漫着隔夜酒气和外卖味的出租屋，看着地板上滚动的空罐子。
三万八。
那个梦里随手可以打发掉的“小麻烦”，现在却像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甚至生出一种荒谬感。
那时挥霍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钱，或许都能拼凑成如今这笔让他父母愁白头发的巨款的一部分。
那时候，他真的以为，这样的夏天，永无止境。
宿醉的头晕目眩袭来，齐明只得爬起来洗了把脸。抬起头，水珠顺着下巴滴落，看着镜子里的人，眼神空洞，脸色苍白，和梦里那个被阳光和充裕物质包裹着的、眉宇间带着漫不经心傲气的少年，判若两人。
头痛还在持续叫嚣，但一种更深邃、更冰冷的清醒，正缓慢地从那一片混沌的泥沼中浮现出来。
手机的震动像一只不识趣的蜜蜂开始嗡嗡作响，顽强地穿透了齐明宿醉的混沌。屏幕上“妈妈”两个字，让他的太阳穴又突突地跳痛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才按下接听。
“喂，妈。”
“明明，醒了吗？”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刻意放轻的语调，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吃早饭了没有？不能空着肚子，伤胃。”
齐明瞥了一眼窗外高挂的太阳，又扫过地上一片狼藉，脸不红心不跳地脱口而出：“吃了吃了，刚跑完步回来，在楼下包子铺吃过了。”他甚至下意识地揉了揉并不存在的腹肌，好像真进行了什么晨间锻炼。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似乎是母亲在消化他这个过于健康的回答。“……哦，吃了就好，吃了就好。”很快又转回了正题，“那个……培训班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妈又问了几个熟人，都说那个‘成公教育’确实不错，上岸率挺高的……”
母亲的声音絮絮叨叨，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齐明那根关于“三万八”的敏感神经上。他能想象电话那头，母亲是如何急切地想要抓住这根看似可靠的稻草，如何努力说服自己这笔巨额投资是值得的。
钱从哪里来？
这个念头再次尖锐地冒出来，但他强迫自己把它按了下去。不能想，一想就觉得窒息，觉得羞愧，那股对父亲的怨气又要不受控制地往上涌。
深吸一口气，打断母亲的话，用一种下了很大决心般的、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妈，我想好了。报吧。就那个‘成公教育’，协议班。”
电话随即传来母亲如释重负、甚至带着点喜悦的回应：“真的？明明你决定去了？太好了！我就说……好好学肯定行的！钱的事你别管，妈下午就把钱转给你！你直接过去报名就行！”
“嗯。”齐明含糊地应着，喉咙发干，“三天后开班是吧？我知道。”
又听母亲絮叨了几句“一定要好好学”、“这次一定成功”，齐明才借口要看书，匆匆挂了电话。
手机被他扔回床上，他仰面倒回床上，盯着天花板上一块模糊的水渍，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又像是彻底放弃了某种挣扎。
手机又在床上嗡嗡震动起来，是微信群聊的消息。
【李锐】：@齐明齐局！昨晚喝服没？爸爸今晚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齐明看着那条消息，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他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敲打。
【齐明】：服服服服服。
【齐明】：今晚就算了，哥要去高价买牢坐了，得提前斋戒沐浴。
【李锐】：？？？啥玩意儿？买什么牢？
【齐明】：[“成公教育”协议班招生简章链接]
【齐明】：三万八的牢房，不过包退。哥们儿去里面闭关修炼了。
群里安静了几秒。
【李锐】：我艹！三万八！齐明你疯了？！你上次不是说那玩意儿没用吗？
【齐明】：此一时彼一时。哥们儿这次第七名，说明天赋异禀，就差这临门一脚的专业指导了。
他试图用插科打诨掩盖背后的沉重，但效果似乎并不好。
一直沉默的陆斯然突然冒泡了。
【陆斯然】：你想清楚了？
简单的四个字，一个问号。没有多余的情绪，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戳破了齐明用玩笑编织的泡沫，直指核心。
齐明看着那条消息，脸上的假笑慢慢消失了。他捏着手机，指尖有些发白。
想清楚了吗？
当然没有。
只是……别无选择，或者说，选择了一条看似最“正确”、最能安抚父母也最能麻痹自己的路。
他飞快地打字回复，像是在说服陆斯然，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齐明】：想清楚了。氛围不一样，有人管着，效率高点儿。就当投资了。
发完这条，他没再看群里的反应，把手机设置成了静音，反扣在桌上。
房间重新陷入寂静。
他决定不再去深思那三万八的来处，也不再反复咀嚼那份屈辱和不甘。
既然决定了，就往前走吧。
哪怕前面是另一个需要咬牙才能熬过去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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