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裘安以为自己是误入了一场梦中。
云雾缭绕的仙府,他一个人迷了路,跌跌撞撞闯入一片竹林。
瀑布急流,泉水叮咚,有人在林中练剑,寒光飞舞间,翠绿的竹叶如雨落下。
裘安探头去看,见是一个身姿挺拔,皂衣白面的少年,舞剑如虹,竹叶纷纷却进不得他的身,一片皆被整齐断成两半。
他看得忘了神,直到那少年收起了剑,侧着身看他,笑得灿烂,嗓音清亮:“你是谁家小孩?你脸怎么了?”
他明明看着跟裘安一般年纪,个子略高半头,模样极好,见裘安怯生生的不敢回答,上前一步,一把将他拎了起来,手劲极大,边跑边喊:“师父!有个小孩儿在咱们这迷路了!”
裘安吓懵了神儿。
少年见了师父,师父提手在他脑门儿上敲了一记,道:“有你这么拿自己师弟的吗?”
又冲裘安笑:“来,小安,见过你这莽撞的师兄,他叫鱼阳,比你长一岁,你们日后可要好好相处了。”
裘安呆愣愣的不敢出声,乌墨里泛着潮气的眸子却静静盯着师兄的身影看了好久好久。
***
阴雨密布的连阴山中,屠夫们拿着上好的兵器杀尽了满城寨的邪魔外道,山上火光冲天,独留一个孩子令诸位大人争了个面红耳赤。
“我长青山分院十之七八皆葬送在这帮邪魔手中,损失最大,这东西合该归我们。”
“肖掌门,此话可不大妥,若论损失,天下皆深受这从妖贼党之害,别因为你们人多,就觉得比别派受了更多委屈呀!”
从妖从妖,弃绝人身,求索妖道,十年前横空出世的一场灾祸,将这两个字深深刻进了每一个人的心中,它的背后,是一群疯子,妖魔,践踏人命,残虐至极,人人得而诛之。
今日从妖贼党被悉数剿灭,正因天下人积压日久的悲愤,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一位看着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老者开口:“罢了,罢了,都歇歇吧,刚打完这么一场大战,也亏得你们还有力气在这争抢,要我说,这物虽然出身邪魔,但实属稀罕,若能善加利用,必能造福于我界,诸位也明白这点吧?”
众人都默不作声,其中几个更是掩饰不住眼神中的贪念,瞟向那个蹲坐在角落,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孩子,像看宝物,看怪物,唯独不像在看人。
聚集在此的人数颇多,前后站了几排,最中心的是几个身着玄黑服制,衣上绣着金线龙纹的贵人,却不作声。
方才说话的老者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合该将这物交给最能发挥其效用的门派,好造福天下,诸位可同意这点?”
一群人闻言,纷纷将目光投向站在后方,从头到尾不曾作声的一位青衣男人,他模样清秀,衣着也远不比身旁各个贵人们华丽,全身装饰,只腰间一枚红玉,发间一支竹簪。
通体素净,只形单影只地站着,竟显得有些鹤立鸡群起来。
“呵呵,”那长青山的肖掌门讪笑一声,状若和气道:“医者仁心,有求必应,确该如此,可伯洹先生向来不喜麻烦,只怕搅了先生清静……”
一阵沉默,其下是难掩的**,人恐争先但又不忍轻易放弃。
终于,青衣男人不急不缓地说道:“我知诸位顾虑,这孩子,我可带回求灵山去,不过请诸位放心,今日在此伯某可与诸位立下誓言,必定倾力破解此子身上所藏秘法,化作实用,造福人间,诸位可定期派门人来查看,若有成果我必与诸位同享。”
这些人听完,或也宽了些心,伯洹的山门极为隐蔽,天下鲜有人知其具体位置,若他要独吞想必不难,但此人向来人品贵重,既然他今日许诺了一番,又肯任其他门派定期探访,便是再好不过。
众人又围绕此事商讨了具体的事宜,便定了下来,转眼开始分配其余的战利品。
伯洹已经得了自己要的,不想多留,告辞而去,他唤起法器,脚下升起一片祥云,腾空离去。
远远的,只余下一群名门贵派的掌门教主们争个眼红。
“师父,”伯洹身边跟着一个女娃,一副机灵模样,问他:“您把这孩子带了回去,师兄要闹的吧?”
她看着一旁极力缩成一团,连看都不敢看他们的男孩。
这孩子约十二三岁的年纪,像是从生下来就没吃饱过饭,一张薄皮箍着全身的细骨头,巴掌大的脸,更显得那双墨染的眼珠子大而圆了。
他从小就被从妖的妖人们关押在连阴山内潮湿阴冷的洞窟里,受了不知道多少旁人难以想象的折磨。
这一日发生的变故太多,一群人打打杀杀,血多得淹死了山洞里的蛇虫鼠蚁,他身边认识的那些怪人死的死抓的抓,只留他一人被带着不知去往何方。
他害怕极了,甚至想要逃回那个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至少那里有他熟悉的一切。
伯洹听完难得皱了下眉头,他方才躲在人后面默不作声,就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良久,他语气里满是无奈道:“也只能,瞒着了。”
女娃点了点头,想了下,转身不知从哪取出一个楠木匣子,递到男孩面前。
匣子打开,竟是满满当当精致喜人的糕点,甜香四溢。
“饿坏了吧?快尝尝。”
饶是那孩子再怎么害怕,也禁不住这等诱惑,几番挣扎,终于还是伸手抓起一把,塞进嘴里。
女娃笑着给他倒了杯茶水,又顺手摸了摸小破孩的脑袋,毛茸茸的,手感不错,就是沾了点血。
那娃却是被这一摸吓得不轻,浑身抖若筛糠,脸上血色褪个干净,点心也不敢吃了,刺猬似的缩得更紧了。
“别怕,别怕,”女娃轻声安慰:“以后你就是师父的第三个徒儿了,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不好了,耳朵也不好使了,你以后要好好地孝顺他,知道吗?”
一旁的伯洹正乘云躲避一只藏在侧方试图偷袭几人的白鸟,干咳两声,装作没听到她的话。
女娃吐了吐舌头,笑着继续说:“我呢,是你的二师姐,名字叫度鸢,你叫我鸢儿师姐就好。”
“最重要的哈,你的大师兄,他脾气不好,喜欢人前得意显摆、摆架子,你是老幺,你懂事多让着他点,他人挺好,你不用太怕他。最最关键的哈,你要把求灵山当做自己的家,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别憋着,憋着容易身体不舒服,好吗?一定要答应师姐!”
度鸢笑吟吟地伸出小拇指来,见对方迟迟不肯给点反应,不放弃的又往前晃了晃这根指头,就差戳进小师弟鼻孔里了。
等了半晌,从那破破烂烂沾满血污的袖口里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来,犹豫了一会儿,也伸出一根小指头,慢慢勾上了度鸢的手指。
“拉了勾就是成了诺,不许反悔唷。”
度鸢开心极了,那笑容让面前的孩子觉得很亲切。
“师姐,我叫裘安,我会听话的。”
“嗯,乖!”
回家的路上,度鸢介绍起求灵山的大小情况,裘安只是听着,瞪着眼睛,十分认真。
“看!那就是我们的家了!”
远远地,师姐伸出手指指给小师弟看。
透过重重云雾,五座奇峰如同凭空拔起,耸立在云天之上,他们师徒三人径直钻入其中,却见五座仙山环抱间,一座府邸立在云上,其间树木繁茂,花团锦簇,几只仙鹤白鹿招摇而过,好生热闹。
伯洹收起法器,度鸢便牵着小师弟的手走向门口,裘安抬头看,只见院门上题着“求灵问道”的石匾,朴素至极。
裘安跟着两人,刚踏入门中,忽然觉得眼花缭乱,门内景象竟然比外面还要丰富,放眼望去,层峦叠翠,花木林立,不知几重溪水环绕,看不到尽头。
度鸢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小心,莫要一直盯着看,这是迷障,进了院子务必要小心走,跟着我们,记熟悉路。”
裘安只得垂下头,只看眼前一小片地方,紧紧跟着。
度鸢领他到了一处院落,道:“这便是你的住处了,你先在这儿略坐下,我去取些东西来用。”
她指了院里的亭子让他去歇脚,见师弟坐稳当才离开。
裘安却还是恍恍惚惚的,他在人间长大,不,准确点说,他是在一处暗无天日的洞窟中长大的,那里如同阴曹地府,常伴着鬼哭狼嚎,他一个孩子,却硬生生的捱了过来。
十几年的牢狱之灾里,他被那群看不清面目的人用千百种酷刑折磨了个遍,可不管他的身体受了多惨烈的伤,很快会恢复如新,像是天生就带有的诅咒,于是那群人更加变本加厉。
可恍然间,一切都变了,魔窟没了,黑暗没了,一道天光直直地照在他麻木疲惫的脸上,他觉得温暖,又更加忐忑不安,因为他从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未来会如何发展,他连人间都没经历过,就被带上了云上仙山。
趁他恍神儿的时候,一只白鹤施施然飞来,落在亭子边上。
这畜生生在仙境,有些灵智,却是个欺生的主儿,看见不认识的人,便咄咄逼人起来。
裘安脑门上忽然挨了它一嘴,下意识以为曾经的那些个妖魔又要来害他,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那白鹤还不饶他,追着啄起来,可怜裘安尚且年幼,个子抻开还没这畜生长,被打得落荒而逃。
这一逃,就逃进了竹林里,撞上了正练剑的大师兄鱼阳。
***
“合着你脸上这伤是被那鸟毛畜生啄的?”
鱼阳一瞪眼,立即拔出腰间的剑。
“那畜生在哪?我现在就去拔了它的毛!”
裘安确实心里大委屈,他想指认凶手,却见头顶满是白鹤飞来飞去,个顶个的目中无人,他也分辨不来。
“罢了。”伯洹向来是个息事宁人的菩萨,这些鹤又是家生家养的,他吩咐道:“阳儿,你领小安去东南角的院子,那里离你住的地方也近,照顾好师弟,我去睡会儿。”说着就打起了欠儿。
鱼阳咧着牙点头接下任务,又转头向新得的小师弟嘀咕:“师父啊上了年纪,精神就不大好了。”
裘安只是瞪着圆不溜秋的眼睛看着师父那张不带一丝皱纹的脸,没听明白。
“哦对了,别忘了找你师姐报个平安,她方才可急坏了。”
说完这句,伯洹便离开了,一路走着,还哈欠连天,看来真是累坏了。
鱼阳领着裘安,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嘴却闲不住。
“哎,师弟,师父是如何将你捡来的啊?”
十四五的少年人,正是心眼没长齐的时候,随口一句“捡来”,裘安小脸登时就绷不住了。
见师弟不理,鱼阳回头看了眼,多少记起他方才刚走丢这件事,顺手就抓起小师弟的手。
手劲仍是大,那紧紧握住的温度却实实在在传到了裘安心里,他脸更垮了些。
鱼阳仍不轻饶他,又问:“师弟,你是哪里人啊?师父这次是去北海除妖,你莫不是北海人氏?”
裘安仍是沉默,不是不想,是十分不敢,他从小跟着从妖的妖人长大,那群人在他身上做了不少动静,要是实话实说,说不定自己也会被认作半个妖人。
从妖教作恶多端,饶是他这般小小年纪,也能明白这点,太过腌臜的经历,说不来难免惹人嫌弃。
于是,他就大气不敢乱出,一个字都不敢乱放。
“嘶,”鱼阳却像是明白了什么,自言自语道:“这孩子莫不是个哑巴?坏哉!”
他神色间颇为同情,看裘安的眼神更温柔了许多。
裘安却听得清清楚楚,面皮一松,“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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