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古众神时代,神秉承天地意志而生,无求无欲,心无挂碍,故天地之间只有清气;后来众神相继陨落,天道没落,人道未成,战争、仇恨、杀戮遍布九洲,人已经无法解决自己的问题,甚至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于是他们创造了一尊新神,和一座新的、可以让人死后生活的地方,这就是归墟。”
是了,诸神时代,根本没有魂灵之说,万物身死道消,世界依旧一片清明。然而他的魂体又确确实实在九洲漂泊了万年,这又该如何解释?常泽没有宣之于口,而是追问道:“死后之生,还能叫生吗?”
迟雾言点头:“不错,归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既有死,又有生,归根结底还是一片寂灭。”
折丹心念一动:“也就是,归墟诞生于人心渴求?”
迟雾言一笑,狡黠又浮现在她脸上:“人心可比你想的强大多了。”
通天彻地、呼风唤雨的上古诸神,又怎会把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人放在眼里呢。
“你读过很多书?”常泽回想起了她方才说出的话,“你可知道丰沮玉门的来历?”
迟雾言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哎呀,我确实读过很多书,但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书上没有记载的东西,我可是不知道的。”
常泽靠近弯下腰:“你什么都不知道,要你有何用?”
迟雾言委屈道:“所以我正在努力看书啊!”她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只光秃秃的毛笔:“天地间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我想把它们一一记录下来。”
她的神态天真而稚嫩,眼神中却有着一抹别样的超然。
折丹上下打量着她。
迟雾言从地面爬起来,揉了揉后背,顺着楼梯一步步向下,很快跨出了藏书阁的大门,“饿死我了,我想吃好多好多东西。”
她的身影随着声音一同远去。
折丹的目光却凝在了阁楼上,久久未动。
只见房顶一片光滑,神龛、阁楼连带着漆黑的洞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那里从来都没有藏过任何事物。
常泽从地上站起来,展示了手指上的尘埃:“这倒是奇怪。”
他的指尖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当迟雾言跨出藏书楼的片刻,丰沮玉门所有人的脑海中便有了一个天真可爱、手不释卷的小师妹。
“小师妹快来,看看师兄新炼的药如何!”
“小师妹,这边!我这有你没看过的新书!”
迟雾言飞奔而去,笑嘻嘻地摊开一看,顿时大失所望:“师兄,这一卷你从前就给我看过了,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啊……我忘记了。”该弟子讪笑着挠头。
迟雾言一挥手,拍在他肩膀上:“没事!师兄你记得我就好了!”
二人一同融入了来来去去的一帮弟子中。
有小弟子从旁经过,朝着常泽和折丹躬身行礼:“前辈。”
常泽瞬间意识到了不对,“青竹呢?”
他杀了青竹,其余人无不怀恨在心,无人相信是青竹率先动手。
小弟子面上一片茫然:“青竹是谁?”
他自顾自走远了。
常泽扒开衣襟,只见自己心口处一片光洁,连一丝伤疤也没有。
他猛然抬头,一把攥住了折丹的手,逼问道:“我是谁?”
折丹握住了他,眼中是同样的惊诧,开口的声调却稳定而有力:“阿泽,我记得。”
常泽猛然松了一口气。
果然,上到巫惠,下到不知名的小弟子,所有人的记忆仿佛被瞬间抹杀,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青竹的痕迹。
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常泽的心,大脑不受控制地运转着。如果轻轻松松便能抹杀一个人,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实存在的?
树荫之下,常泽冒出来了一身心惊胆战的冷汗。
折丹轻轻拍着他瘦削的脊背。
越来越多的乌云笼罩在他们头顶。
“嘿!”
迟雾言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常泽抬手就想挥出一记白光。
折丹眼疾手快地挡住了他的动作,摇头示意他冷静下来。
迟雾言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毫无防备地凑上来:“对了,忘了告诉你们,洛河神书我没有见过,如果你们要离开这里去看看,带上我。”
折丹把常泽挡在身后,眼中杀机毕现:“你究竟是谁。”
迟雾言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无辜道:“你问他啊。”
她指了指常泽。
常泽:……
迟雾言递过来一卷竹简,发自肺腑道:“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折丹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竹简上有两团黑色墨迹,宛如鬼画符,根本分不清是什么。
迟雾言已经摇头晃脑地跑远了。
常泽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
好像又有点不对。
“我不认识她……”
好像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了。
折丹抬手挡住他的嘴:“不用解释。”
……
夜色如约而至。
常泽翻来覆去地盘算着,既想知道众神因何而死,又想知道如今的世界为什么处处都显得不对劲,还有迟雾言到底是什么人。难道还有高于神的存在吗?
他忽然想到了折丹曾提到的天道。
这么多年,天道从未垂青过他。
天道是什么意思?天道以何种形式表现?能改变群体记忆的强大力量,会是天道吗?如果是,她又为何会被锁在小小的阁楼里?
他把有限的记忆翻来覆去地倒腾了很多遍,依然没能发现迟雾言的面孔。
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之声。
他翻身而起,落在了小楼之外。
折丹也恰恰落在了他身边。
不远处有火光冲天而起,将深蓝的夜空烧得通红。
是哪里着火了?
待他们到了近前,才发现起火的正是药田。
金红色的火焰直冲云霄,蔓延席卷了整片药田,滚滚浓烟飞灰裹挟着苦涩的药香漫天飘荡。
年轻的弟子远远避开,在火焰的外围一盆一盆泼水。火势遇水不减,反而愈加旺盛,肆虐的火舌舔到了不及闪躲的人,惨叫声一道盖过一道。
“这是怎么回事?”
常泽一把抓住了一名灰头土脸的弟子。
“药田又燃起来了,可这次明明还没到时间啊!”小弟子慌里慌张地哭喊,飞快地往后退去,挣脱了常泽的手:“以前的火也没这么大啊。”
常泽正欲细问,忽然被拦腰抱着往身旁一卷——火舌撩起他鬓边的散发,留下了一阵焦香。
折丹将常泽放了下来,神色凝重道:“这不是凤凰火焰,这是天火。”
常泽这才想起来,那天在药田时,巫延真曾说丰沮玉门向凤凰族借了火种,用于焚烧草木灰。
凤凰火焰至烈至刚,是天下无上光明之火;然而天火却由天而降,平等地焚尽一切违逆天道的事物。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迟雾言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边,双眼直勾勾盯着天际,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天火。”
折丹向上看去,火苗撩得天际之上的结界荡漾出了如水的波纹,几道影子正在上下翻飞,远远望去如星子般渺小不起眼。
迟雾言:“他们干嘛呢?”
常泽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眼中只有无尽的好奇,道:“不救火,不救人,反倒急着维护结界,有意思。”
折丹缓缓摇头,“天火是救不了的。”
“是啊,天火由天生,自然也由天灭。”迟雾言发出了疑问,“可是,这里有什么能引发天火的?”
没有人能回答她。
或许巫惠可以。
他们的选择已经说明了一切。
哪怕药田被烧毁,结界也不可打破。
天际的水波纹逐渐平缓,最终真正被抹平,火势亦随之减小。那几道影子终于落到了地上,有巫惠,也有巫延真。
此刻的巫惠看上去格外苍老,两鬓斑白,身躯佝偻,凡人老去的痕迹在他身上一一显现。
常泽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这田里是什么?”
巫惠止不住地咳嗽,悲苦的老脸向下越拉越低:“果然瞒不过你们。这田里埋的,除了凤凰火种,还有当年在天火之中被烧死的野兽身躯。”
原来如此。凤凰火种作引,古兽身躯为材,将残存的天火一遍一遍烧过。
这个解释是说得通的,常泽却总是觉得怪异。
折丹忽然问道:“为何这一次的火焰不受控制?”
巫惠颤颤巍巍地转头,环视了一圈受伤的徒子徒孙们,痛心疾首道:“天要罪我……”
巫延真满脸悲切,大喊一声:“师父!”
此时,风向突变,原本将要熄灭的火焰立刻又蹿了起来!
众人齐齐后退。无数条藤蔓暴射而出,卷住了受伤的普通弟子。
巫惠愣愣地看着折丹:“你……”
他张开了嘴,却没有后续。
再度燃起的大火已经将药田犁了个底朝天,无数块白骨从中暴射而出,在烈火的灼烧下显现出阵阵金色。
白骨汇聚,在半空中拼凑出了一具完整的骨架。
风从骨缝之间穿过,发出了呜呜咽咽的悲泣之声。
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响起。
这道声音如此熟悉……常泽猛然看向了折丹。
折丹的眼神越过他,看向了空中的骨架。
上一次说起手刃众神时,他的声音无波无澜;然而面对这具骨架,常泽却看到了他眼中无尽的悲怆。
长风浩荡,送来故人之音。
常泽轻唤道:“小金。”
嘹亮的鸟鸣回应了他。
*出自贾谊《鵩鸟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丰沮玉门(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