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神庙建成已经很久很久了。”
白露站在前方,打量着灰尘遍布的神庙,边走边说:“从前的神庙很热闹,人一走进来,先要给河神娘娘磕个头,上炷香。两侧是香炉和油烛,灯火长明,不染尘埃。
“小时候捡到了好玩的东西,我们都争先恐后地献给河神娘娘,就是这里,原来有一个圆盘。”
她说着,眼神中怀有无限的怅惘。
几人所处的是神庙正殿,入门处两侧各有一道门,门板早已不见,连门框都断了半截。
他们先进了左侧的门,进了一间无窗的屋。
“这是静室,曾经有经卷和法器。”
“另一侧是后来才开凿出来的壁画。那场大雨过后,他们带人重修了神庙,特地刻下壁画以示忏悔,可惜,没过多久,水便淹过了镇子。他们心照不宣地忘记了那个枉死的孩子,把镇子搬迁到了高处,就成了后来的赤水镇。”
右侧的门,正是常泽与折丹走过的路线,门的后面不是屋子,而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同他们进入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经过白露的讲述,壁画的色彩也黯淡下去,全无第一眼看到时的鲜艳和妖异。折丹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眼睛,道:“在来到赤水镇之前,我们曾经到过丰沮玉门,其中便设有护山大阵,能够将一座山隔绝于虚空之中,将外人拒之门外。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方惠犹豫片刻,道:“不错,我的感觉也同前辈一样。学阵法者认为,天地之间有着一种无形的‘气’,能够通过特定的布局、法器或符咒为人所引导、掌握和汇聚,借助天地之气、山川之势来成就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在接二连三的变故和真相面前,她的来历就如同轻飘飘一张黄纸,轻得无人在意。
常泽茅塞顿开。原本他一直不理解为何河神的控水之力不传于世,而阵法却大行其道。原来阵法本就是借引群山地势、改变水气流动之法,而河神挥手便能够调动百川之力,根本没必要再使用阵法这么个事倍功半的法子。
只是,对于无法直接运用天地之力的后来者而言,阵法就成为了不二选择。
“我族精研阵法,其中的佼佼者确能做到搬山填海、出神入化的境界。只是,”方惠脸上尽是惭愧,“我天资愚钝,不喜阵法,对个中法门一窍不通,未必能找到解阵之法。”
她和她的剑一样,都直来直去,不会瞻前顾后,更与思虑周全四个字绝缘。
折丹:“无妨,你大胆尝试,我们之中也没有人比你更了解的。”
阶梯尽头,神庙门前。方惠盘腿而坐,手中念念有词。
一炷香的时间转眼即过,只有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上一颗颗冒出来。
她讪讪地站了起来,“我是真的不通啊,一般来说,只要找到阵眼就能出去了。”
常泽毫无意外地笑了起来,“好了,也没真想指望你。这阵眼通常都是些什么?”
“能蓄纳灵气的东西,譬如法器、神兵、天地至宝,往大了说,什么都有。阵主的喜好、想法千差万别,东西自然也是什么都有。”
她忽然转过身去,眼神落在了高大的神像上。
常泽只觉得一言难尽:“神像?还能这样从字面上来理解吗?”
更何况,这神像怎么看都是凝聚了煞气,怎么可能还有灵气?
方惠辩解道:“我没说一定是这个,但既然都在神庙了,当然是率先考虑神像啊。”
被呛了两句,她的惭愧顿时飞到九霄云外了,连带着方才沉重压抑的气氛都荡然无存。
白露拉住了她道:“左右都进来了,我们一同去看看。”
常泽彻底无言以对,转身向着壁画走去,虽然白露说壁画是赤水镇的人为忏悔而刻的,他却总觉得有些怪异。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人,还能对神灵有着最纯洁的敬仰吗?日日被笼罩在恐惧中的人,还能诚心诚意地忏悔吗?
他大加揣测,恐怕是恐惧与仇恨居多吧。但壁画上的河神却面容生动栩栩如生,连长矛捅穿脖颈的那个瞬间,她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一切窥探,在这张脸上都显得不合时宜。
这样的人,也会用那么极端痛苦的办法折磨别人吗?
手指抚过墙面,他身后也来了人。
常泽没有回头,“你相信她的话吗?”
身后声音果断传来:“她没有说谎的理由。”
常泽:“这是你所认识的冰夷吗?”
沉默突如其来。
常泽的手落在了河神被刺穿的脖颈上,伤感忽如其来,顺着指尖一路蹿进了他的心里,他道:“或许她没有说谎,但任何一个人的话都是片面之词,她是这样,你也不例外。”
气氛悄无声息地紧绷起来。
“阿泽。”折丹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兜兜转转,两个人还能在万年之后相逢,何其幸运。
常泽面对着画像,道:“你没有问过这些年我遇到了什么。当初我的神魂离体,弥散于天地之间,有时附在田间草上,有时落在货郎肩头上,有时在闹市,有时又在荒山,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我从何而来、要做什么。”
他的肩头一重,折丹从背后抱住了他,双手环住了他的腰,头搁在他的肩膀上。
“我曾经用了百年才习惯有一个师父,又用了万年习惯独一自人的日子,算起来……”
身后人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别说了。”
“啧,”常泽笑了笑,“所以,其实你早就发现了,不是吗?我和从前不一样了,你喜欢的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只会追着你跑的小孩,还是现在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
他的声音倏然停止,没有说完的话堵在了喉咙中。
折丹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转过头来,封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
突如其来的吻打断了他的思绪,常泽忽然就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他近乎被强迫地仰着头,脖颈绷成了一条直线,口中的空气越来越少,而舔咬与啃噬的感觉却越发清晰,一切酥的麻的痒的感觉轮番上阵,让他招架不住。
一吻终了,两人骤然分离,常泽猛然吸了一口气。
折丹一手从后面扣住他的头,另一只手抚过他的颊侧,两人额头相抵,鼻尖相接,“阿泽,你什么时候能明白,你始终都是你。”
一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傻子,还总是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常泽后退一步,连带着折丹的手一同撞到了石壁上,心中冒上来几丝不是滋味的酸楚:“我从哪明白,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好,都是我的错,别哭,我们还有得出去呢。”折丹低声哄着。
常泽抬起头来,“……我没哭。”
折丹动作一顿,常泽顿时知道他想多了,道:“我的眼睛没什么事,只是暂时找不到,但你还记得我曾见过瑕清吗?月神大人予我的祝福,让我在有光的地方都能凭意识视物。”
折丹手指从他闭着的双眼上划过,声音冷了下去,“我们一起把眼睛找回来,好不好?”
常泽无所谓道:“其实没什么,不影响我。更何况那双眼睛找回来也不过平添烦恼,我现在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折丹只得作罢。
他们在壁画之前反复徘徊,常泽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壁画中的冰夷画像上闪过一道微弱的暗光。
左右看不出什么毛病,他们也走了出去。而后脚白露和方惠也从顶上跳了下来,四人一合计,什么也没发现。
“那个,”角落里的韦均左右打量,犹犹豫豫道:“祭典那个鼓你们还记得吗?我总觉得那鼓邪门,现在不知道被水冲到哪去了,会不会和鼓有关?”
是了,巫咸打造的鼓,本就是世间难寻的神器。
只是他们四人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反倒是冒牌祭司想了起来。
方惠眼前一亮,“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那鼓那么厉害,总不会随随便便就沉在海底了。我们去找找?”
折丹略一沉吟,道:“我二人去即可,你们继续在庙里找一找。”
白露立刻会意,应了一声好。
谁也不知道这阵法之中还有没有其他陷阱,也不知道神庙之中还有没有其他机关,最好还是两面都留着人。
常泽与折丹顺着阶梯而下,又回到了石床边。继续向下而去,触手便是一道无形的护罩,泛起了道道涟漪。
这与丰沮玉门的大阵一模一样。
折丹道:“真正高明的阵法往往需要更高明的布阵人。这两处的阵法高妙,布局精巧,早就超越了凡人的手笔。”
常泽:“我早就想问了,除开你我,还有没有别的神灵活下来?当初你说你动手杀了诸神,是为什么缘故?全都杀光了?”
折丹看了看四周,绝对的寂静之中,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声响。
“当年之事事出有因……”
他的话被淹没在巨大的轰鸣声中。
阶梯顶端,河水从神像上方倒灌而下,眨眼之间已经势如破竹般冲了下来。电光石火之间,折丹只来得及一手抓住常泽,另一只手猛地向下一按——
一根格外粗长的藤蔓拔地而起,卷过两人的腰身,猛地向上一送!
滔滔江水瞬间淹没了他们!
藤蔓在河水之中溃散,二人借着惯性向上浮去。
结界已破,水底的赤水镇被淹没在了泥沙之中,河水一片浑浊,唯有巍峨的神像屹立不倒,与常泽二人遥相对立。
两道人影在河水之中神像之前,显得格外渺小又脆弱。
神像双手交叠,掌心有坐着一个人。他转过头,满是鳞片的脸上浮出了一道森冷的笑容,嘴巴动了动,咕噜噜冒出一串气泡。
他手中不知何时拿出了一把长剑,不费吹灰之力便刺入了神像的胸口。
下一刻,神像轰然炸开,无数灰白的肿胀的不明物喷发肆虐开来。
折丹猛地拉过了常泽,那辨不清形态的事物从他们的身边擦身而过,向着水面浮去。
这团不明物赫然正是已经在河底泡了不知多久的尸体,四肢鼓鼓囊囊,皮肤几乎透明,下面涌动着深青色的腐液,五官早已烂成一团,唯有一双眼睛还吊在外面。
这么多的尸体,原来一直都被封在了神像之中。
密封如此之久,恐怕腐烂的身体能衍生出一肚子的毒虫和毒死人的疫病。
不行,不能让这些东西顺着河流漂到下游。
折丹几乎毫不犹豫地做好了抉择。
他用尽力气把常泽往上一推。
力气使了,人却没有顺着水流而走。
常泽抓住了他的手腕,略一使劲,两人在水中的位置骤然一换。常泽周身亮起了一圈灰白的光芒,照亮了浑浊的水底。
浮尸争先恐后地随着白光漂了过来,团团绕在二人身边,逐渐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水中旋涡。
旋涡越来越大,瞬息之间已经抽空了上方的水,霎那间天光大亮,无孔不入的新鲜空气涌了进来。
旋涡越转越快,常泽的意念也越发凝实。
找到了!
两道人影猛然甩进了旋涡中心,被折丹一把抓住。
常泽已无暇分心,万千浮尸之中包裹的是一个个不得安生的魂灵。仇恨、痛苦与绝望排山倒海而来,化作了比河水更加强大的阴风,将四人牢牢锁在了旋涡的中心。
折丹心中一跳,猛然抬头望去。
天幕低垂,乌云累积,电光若隐若现。
这一切根本不应该在万年之后依然存在!
这是常泽第一次听到了怨灵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在哭,又仿佛在歌唱,抛开了浮尸的外表,声音如泣如诉,缥缈动人。
“你们要什么呢?”
众怨灵争先恐后地围了上来,灰白的气体在他周身旋转。
一幕幕画面在他脑海中快速闪过,在睡梦中呛醒又在水中溺亡的人,在河边小心翼翼打捞而下一刻就被冲走的人,在水流没顶之时奋力抓住了一块木板的人,在通向神庙的阶梯上滑倒后被卷走的人……
更多的人在大水中幸存,向着高处走去,心却被困在了河底。
水中每多了一个祭品,神像就高一丈。
直到最后,一个年轻女孩在心底无声地说:我想为我们杀了他们。
她是一个不识字的渔女,不知道此刻的誓言会让她受困于囹圄之中。
他早已没有感觉的双眼传来了阵阵灼烧般的疼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常泽心随意动,两指抹过双眼。
一道漆黑的裂缝在他面前浮现,宛如在虚空之中睁开了一只眼睛。
怨灵停止了骚动,浮尸一个接着一个钻进了缝隙之中。
你们要什么?
“我要解脱。”
这是所谓的万物魂归之地,足以消弭一切痛苦和仇恨。
这也是那一双给他带来无穷恐惧的双眼,被他弃之不顾的双眼。
眼睛落地之刻,归墟诞生。
常泽与缝隙相顾无言,相看两厌。
河水至此大清,大雨随之落下。
缝隙消失无痕,常泽倒在了折丹的怀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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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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