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丹看过来的目光如有实质,穿透了真实与虚幻、过去与现在两个时空,无形的隔膜应声而裂,一切都变得清晰可感。
常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阴晴不定的脾性、不知从何而来的伤痕、语焉不详的对话,过去的种种疑团迎刃而解,众神死,万物生。然而当时的折丹并不知道,常泽并非真正死去,那个躺下的人身体不腐,神魂散落于天地之间。
既然还有神灵尚存,轮回又能够铸成吗?
如果轮回不成,死去的众神是否无辜蒙难?
众神不死则天道不灭,轮回不成则人道未兴。
常泽右手抚上了自己的胸腔,感受着肋骨之下灼灼跳动的起伏。
命中注定他应该死在师父手中,死在万年之前,但这一刻犹且跳动的心,是对所爱之人的最大的私心,是一颗专为他而存在的伤痕累累的心。
其实折丹早已经做出了选择。
常泽抬起头,一脚踩碎了种种幻境,广莫之野、万里血河、死尸统统不复存在,他们终于在虚空之中对上了彼此的眼神。
万年前的衡天神君和鬼谷重逢之后的折丹,终于在这一刻彻底重合,沉沉的目光在虚无之中交汇,带着如释重负劫后余生的万钧重量。
常泽嘴唇翕张,轻声发出质问:“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杀了他一了百了,根本不用再冒着风险费尽心思地给他续命。
他想,如果能死在折丹的手里,大约也是心甘情愿的。
“很早之前想过。”折丹抬手,用手背轻轻擦着他的脸,既带着疲惫,又满含怜惜,“可是,我舍不得。”
“更何况,你同他们不一样,你不是真正的伴生神灵,不在天道之内,我可以在完成大阵之后送你进入轮回,去过没有阴霾的普通人的日子。”
更何况,在常泽第一次生命垂危时,是他自私地给出了自己的心和血,是他让他走上了这条必死的路。当那半颗心开始在他的胸腔之中跳动时,他才第一次想到了轮回的雏形。
常泽一掌拍开了他的手,上前一步,仰头逼问道:“于是你把我支开,让我去广莫之野,等我一转身,就只能被卷入轮回,把前尘忘得一干二净?”
折丹眸光一闪,只得解释道:“是。”
常泽怒从心起,“所以你把心给了我,又要用什么东西去填那劳什子轮回阵?”
折丹哑然。无垢之心不复存在了,自然只有他的神骨和血肉,他终究是要为天道殉葬的:“布满裂痕的无垢之心,只是一颗普通的心脏罢了,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
常泽一把抓起了他的手腕,几乎要气笑了,“所以你就打算让我忘了你,在凡间娶妻生子,儿孙满堂?舍不得杀了我,就能眼睁睁看着我同别人恩恩爱爱,耳鬓厮磨?”
折丹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在了他的头顶:“……你这一生过得并不值得,我可以让一切重来,给你安稳顺遂的一生。”
让常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安稳度日,就已经是无法企及的美梦了。
常泽咬牙切齿:“你到底要让我怎么办……”
他曾经的确有过不甘和愤恨,但早已近百年的朝夕相处中,在某人精心设计的谷底繁花与月神的祝语之中被消融殆尽。被一个人珍而重之地对待这么多年,哪怕是块石头也该开花了吧?
没想某人表面是一朵诱人的花,心却硬得像石头一样。
常泽冷笑一声,“现在我真该庆幸广莫之野没有按照你的计划走,真该庆幸我死了。与其像个傻子一样被你抛入轮回,不如死在你手里。”
高高在上的衡天神君,爱与不爱都单方面做好了决定,他又能还能说什么?
常泽用力甩开了他的手,转身即走。
一、二、三。
折丹无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泽。”
常泽脚步不停。
“阿泽,我错了。”
他认命似的停下了脚步,叹息一声,后知后觉的心疼又涌了上来:怪你当初太弱小、太粗心、太怯懦,略过了那么多的蛛丝马迹,只顾躲在别人的羽翼下安享康乐。
幸而命运垂青,他们得以重逢。
幸而他们都记得这一切。
过去的都过去罢。
他说服了自己,正要转身。
身后人却猛然扑了上来,捂住了他的耳朵,“收回意识。”
常泽往前一倒,又被环在腰间的双手猛然扣住。
四周景象开始疯狂地崩塌旋转变化,宛如被无形之手搅动的多面棱镜。脚下虚空忽然碎裂成无数琉璃碎片,青色的影子逐渐拉长,红色的影子又猛然缩小,转瞬之间碎片漫天轮转,搅动、重组、破碎,剧烈的变化如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了常泽的五感之上。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猛缩,被折丹紧紧地箍在怀中。
差点忘了,他们还在别人的阵里。
而唯一能设出这阵的人,就只有夺路而逃的息徒兰了。
方才的种种片段从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息徒兰想要得到什么?又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
纷纭复杂的念头从常泽心头一个接一个滑过,终究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
她用渔刀割开了最后一个人的喉咙,力竭地蹲在了地上。
在死后第一次睁眼时,她看见了瓦缝之间渗出来的日光,几乎要喜极而泣。河神真的给了她第二次生命,让她能够手刃仇敌,为自己和母亲报了仇。
有人撞开了院子的大门,她下意识抬手挡住了眼睛。
以里正为首的一群人在她面前排开,扒开了她的胳膊,一张张熟悉的脸满是恶意。
她想要挣脱,却忽然觉得浑身上下都使不出力气。
她想到了神庙之中的那个木偶人。
河神娘娘已经给了她复仇的机会,她还能奢求更多的力量吗?
不过,捕鱼靠的不仅是力气,她依然是赤水镇最勇敢的渔女。
她杀光了人,投入了河中,将这个过程重复了无数遍。正如这一次,鲜血从尸体中缓缓晕开,渗入了泥土之中,又混着流入了河水。
她想起了从前在赤水河畔平凡安宁的生活。母亲在修补渔网,她在浅滩里跳来跳去,冰凉凉的河水弄湿了她的衣衫。河边有细软的泥沙和游动的鱼虾,她弯腰就能捧起来两三只。
河边总是有人,洗手、浣衣、淘菜,她也学会了凫水、撒网、剖鱼。
她曾在水底的河神面前求得了复仇的机会,却没想终其一生都被圈禁在复仇之中。
曾经的记忆已经越来越远,她如同河边荒草上的露珠一样,被烤干了。
我不恨了,不恨了。
你不恨了吗?可我还是恨啊。
她艰难地睁开了双眼,又见到了那尊被刺穿了脖颈的残缺神像,神像旁是一条诡异的青黑色的鱼,两只眼睛仿佛人眼一样活灵活现。
她脑中乍然闪过一道亮光。
祭典、祭司,对,这一切已经结束了,她遇到了新的人,离开了赤水镇。她记得那条鱼,他原本是一个人。
叫什么名字来着?韦均?
是的,他足以证明一切已经发生过。
河神娘娘,你放下吧。
河水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不够,不够。
她忽然觉得手肘发痒,抬起来一看,是一片青青的薄薄的鱼鳞。
……
她在一片漆黑中醒来,脸上泪痕未干,脸侧冰冷的神像已经被煨出了温和的热度。
她爬起来,仰视着神像,却只能看到它的腰,往上便隐没在黑暗中。
求求你,让我出去吧,我愿意付出一切。
年幼无知的女孩向神灵许下了第一个愿望。
或许是身边的神灵给了她勇气,或许是短暂的休息给了她力量,她一咬牙,甩开左手,狠狠地撞在了神像上。
这一撞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左臂臂骨硬生生从手肘处横凸出来,剧烈的疼痛让她在地上翻来覆去,无穷无尽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她用右手抓住了那根细细的骨头,向外一拔!
左臂骨越拔越长,在她手中化作了一把长剑。
这一次没有痛楚,鲜血淋漓的手臂竟已经恢复如初。
她大喜过望,朝着神像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河神娘娘听见了她的请愿,赐予了她宝剑。
她用剑一挥,法阵如同迷雾般散去,她回到了水草丰满的河边,仰头就看见了落日余晖。
她一转身,对上了各种不可思议的目光:
你这个竟然出来了,哈哈,废物也有顶用的一天。
从那一天起,她的剑已经可以劈开河洛神族年轻一辈所有人设下的阵。
母亲半是忧愁半是欣喜,只会破阵不会设阵,这可如何是好?
直到八年之后,族中大长老最心爱的弟子横死,脖颈上留下了她的剑气。
她百口莫辩,母亲拼死保住了她的命,换来了一世驱逐,从此远离了纷纷扰扰。
只是,她模模糊糊想起来,这把剑应当已经遗失了。
是在哪?
一条河、一个没有人的镇子,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孩。
对了,她还承诺要带着女孩回到云渚看看。
她早就不是只会在黑暗中痛哭流涕的小女孩了。
方惠睁开了双眼。
已瘫倒,我们的幕后黑手即将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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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阵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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