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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文买断阎罗命

寒阳镇,冬。

大雪飘了一夜,今晨越下越烈,镇中飞檐屋脊皆覆了层白雪。朔风吹过,寒意刺骨。

此地的寒,总比别处更冷几分,往日素来街冷人稀,今日却万人空巷,围聚刑场。

只为争看一场“活剥”。

刑场位于街中央,尸臭弥漫。台上堆积着百余具尸体,男女老幼,皆被齐肩断臂,头颅被一根根竹竿挑起,被剜去珠子的眼眶默然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穹,似在诘问这无光之世。

腥臭在风雪中发酵,引来成群乌鸦盘旋上空,发出刺耳的嘶鸣。

台下,百姓挤得满满当当。有踮足而望者,有推搡争前之徒,更有稚童骑于父肩,拍手嬉笑。

这苦难,已被沦为围观的谈资。寒阳镇最冷的,或许不是风雪,而是视他人苦难为戏谑的眼。

被绑在刑柱上的,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

他头颅低垂着,发丝凌乱,掩住半边面孔,看不清样貌。身体被粗绳勒出数道血痕,衣衫污浊不堪,血肉与布帛黏连,紧贴瘦骨,辨不出原色。也不知他被折磨了多久,肩、肋、腿间,鞭痕刀创交叠纵横,皮开肉绽,新血覆旧痂,几无完肤,现不知是还有气还是无气了。

寒阳镇,无人不识他。

他是鹤家少主,自幼玉堂金马,锦衣玉食。而今,却是鹤门满门抄斩后,唯一尚存之人。

台上主审者,乃国师座下鹰犬,人称“白面阎罗”万无咎。面白无须,笑时无温,专好酷刑,以人痛为乐,视生杀如儿戏。

他手中把玩着一柄薄刃小刀,嘴角噙着笑,缓步走到少年面前,刀尖轻挑其颔,俯身低语,如哄稚子:“信呢?藏哪儿了?胃里?肠中?还是……缝进了皮肉里?”

话音未落,刀锋一转,他在少年肩头重重一划。血珠涌出,鲜红如梅。

他笑:“不如,我们一层层寻?先剖腹取肠,再剔骨剥皮,最后——”

刀尖缓缓移向少年心口。

“剜出你这颗心。你说,那信,会不会在心尖上?”

少年唇间只吐一字:“滚。”

万无咎眸光微冷,旋即低笑:“好烈的性子。鹤公敢劾国师,害得满门伏诛,如今你这残脉,倒还敢嘴硬?”

少年道:“要杀便杀,鹤家无降臣。”

万无咎轻叹,似施恩于人:“罢了,我心善。你若肯说出那信藏于何处,便算戴罪立功,我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台下默然。

谁人不知,那封弹劾国师的奏折,不过是导火。真正招来灭门之祸的,是鹤老爷宁死不交的密信。但纵使交出密信,鹤家满门,也是终究难逃一死。国师欲除之,何患无辞?不过一场必死之局罢了。

少年嗤笑道:“信在你爹坟里。”

此言一出,台下顿起窃窃私语之声。众人惊愕交目,那鹤家公子素以温润守礼著称,言行如玉,如今竟当众吐此恶言,真真真令人瞠目!!

万无咎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只余森寒杀意,道:“好一张利口!”

旋即,刀锋往少年唇上一划,鲜血淋漓。

“这张嘴,若再敢吐半个不敬字,便不是划唇这么轻巧了。” 他冷眼盯着少年,“我不介意,把它缝上。”

面对少年惨状,观刑百姓,神色各异。

前排泼皮无赖拍掌哄笑,眼中燃着恶趣;中列商贾胥吏,面露不适,却难掩兴奋;后方贫民老弱,蹙眉握拳,似有不忍。

有趣的是,虽鹤家清誉满京,惠及于民,本该得敬,但细察其目,其中怜悯寥寥,更多的却是一种阴暗的快意。

他们爱看这个。

看矜贵的人被一点点剥去尊严,看血流成河,看绝望爬满眼眶。

世人多怜弱,却更乐见强者坠尘,因为那能让他们暂时忘了自己身在尘埃。

万无咎步步紧逼密信下落。问一句,鞭一次。再问,再鞭。密信二字,字字带血。

然而,台上的少年骨气得很。齿咬破唇,始终不吐一字。原本辨不出原色的衣衫,此时已变红色。纵他身颤如秋叶,脊背仍竭力挺直,恍若玉山将倾,风骨未折。

竟有一种与这污秽刑场格格不入的仪态。

万无咎轻啧一声,双手负于背后,上下打量少年,那神情,不似看人,倒似逗弄笼中兽,带着玩味与轻蔑。

“骨头硬?好啊。”他唇角微扬,语含赞许,却教人遍体生寒。

旋即,他扔掉手中鞭子,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柄银剪,低头凝视。指尖缓缓抚过冰凉刃口,如同抚琴,又似试锋。嘴角勾起一抹幽微笑意,似觉有趣,又似期待。抬眸,再望少年,唇畔笑意未散。

——咔嚓!

一声脆响,少年右耳应声而落。

剧痛使少年浑身剧震,气息骤断,鲜血顺颊蜿蜒而下,染红颈侧。

然而,除了一声自喉间挤出的闷哼,竟再无声息!

万无咎怒极反笑,冷哼一声,银剪夹起地上尚在滴血的耳肉,转过身,把那血肉举到人群面前,朗声道:“刚割下的热乎玩意儿,说不定能辟邪旺宅,保子孙高中呢,谁要买?”

台下初时死寂,鸦雀无声。

然后——

有人轻笑。

又有人附和。

笑声由弱至强,由疏至密,由试探至肆意。很快,更多人加入,笑声汇成一片,杂乱刺耳,如群犬乱吠。

有人真的伸手掏钱。

一个老妪蹒跚上前,颤巍巍自怀中掏出几枚铜钱,哆嗦着递上:“我……我买……挂孙儿床头,镇邪祟……”

满场先是一怔,继而哄然大笑,几近癫狂。

“老糊涂了!”

“怕是疯症犯了!”

讥嘲之声四起。

毕竟谁能料,竟真有人买此秽物?

笑声乱成一片,像一只只野狗在不停地嚎叫。

万无咎半阖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

他似是嫌铜板脏,没接,只手一松,银剪连同耳肉,直直坠落,落入老妪掌心。

锋利的剪刃戳开老妪的手心,鲜血顿时涌出,顺掌中沟壑蜿蜒滴下,好似蚯蚓爬行,略显恐怖。

老妪僵立当场,低头望着手中血肉与利刃,眼神空茫,没反应过来。

万无咎垂眸,嗤地一声轻笑。

周围人笑得更疯了。

人心的黑,在笑声里,无处可藏。

那少年始终垂首,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清神情。

唯紧攥的双手,泄露了其身所受之痛、心所蒙之辱。

绝望如潮,漫过心神,意识模糊间,他只觉这人间如同无间炼狱,寻不到一丝光亮。

他如牲畜般被绑于刑柱,任人唾面辱骂,百般折辱。连最后一丝为人尊严,亦被剥尽,碾作尘泥。

昔日雍容华贵,今皆化作脚下污泥。

一个泼皮为讨好万无咎,冲上台,将口中嚼烂的草滓“呸”地吐在少年面上,唾骂道:“呸!贱种!你也配为人?还不速将密信献与万大人!”

那秽物黏糊糊挂于少年颊边,顺下颌缓缓滑落。

又一人提洗菜木桶上前,兜头浇下。污水裹着烂叶,淋得少年浑身湿透。

“喝啊!狗崽子!舔净了,赏你一口馊饭!”

少年紧闭双目,长睫剧烈颤动,如风中蝶翼。唇色惨白,抿作一线,默然承此污辱,终不发一言。

万无咎似已倦怠,飞起一脚踹向少年腹部。

少年闷哼一声,弓身欲呕。

万无咎狞笑逼近:“既不肯招,那便剖腹掏肠,一寸寸寻来!我倒要看看,那信可藏在里头!”

说罢抽刀出鞘,刀尖抵住少年肚脐,徐徐下压。

血,即刻渗出。

四下屏息,皆伸颈注目,静待脏腑倾出之刻。

就在此时——

风起。

一只雪白蝴蝶,翩然飞过刑台,轻落于少年染血的肩上。

然后,长街尽头,缓步走来一道身影。

她身形单薄瘦削,约莫十五六年纪,一袭素白长裙,洁净如新雪初降,裙裾随风轻扬,竟不染半点尘泥。乌发红唇,雪肤明眸,清清冷冷,秾丽中带有一股疏狂之气,有着和她这个年纪完全不相符的凛然气度。背上背着一柄用破布裹着的长条形物事,形状隐晦,却隐隐有寒芒透出。

她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边行边啖,咬下一颗,酸得她微微眯眼,舌尖轻舐唇角糖渍。

只见她不顾众人目光,径直走上刑台,来到少年身前,目光落在他肩头那只停驻的白蝶上。

她伸出手,指尖微抬。

那蝴蝶似有灵,翅尖轻颤,从少年肩头飞起,像是被训斥的顽童,绕她指尖一圈,像是撒娇认错,随即乖乖落上她肩头。

少女只淡淡扫了一眼少年。

就在她即将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

她忽然停下。

转头,看向少年。

眸光清冷,含一丝微渺好奇。

她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咽下,才开口道:“我是刺客。” 顿了顿,抬手指了指自己鼻尖,“要不要买我杀个人?比如——”她瞥了眼万无咎,“那个正准备剖你肚子的。”

满场哗然,惊语四起。

少年闻声,缓缓抬首。满面血污之中,一双眸子竟清润如溪,此刻因惊愕微睁,瞳光轻颤。

万无咎放声大笑:“哈哈哈!何处乞儿,敢在此胡言乱语?滚开!莫脏了官家刑场!”

少女不答,只静静望着少年,耐心等答案。

见自己被无视,万无咎勃然大怒道:“还不拿下!给我拖下去,杖毙示众!”

两名铁甲侍卫应声冲出,刀未完全出鞘,只觉眼前一花。

下一瞬——

咔!咔!

两颗头颅齐落,滚下台阶,颈断如削,平滑如镜,连血都没喷出来。

她一步未踏。

剑未挥。

仅凭剑气,两名冲上来的高手便七窍流血,倒地暴毙。

万无咎杀机暴涨,紧握短刃,寒光直取少女咽喉!然未及近身,一记凌厉腿风横扫而来,他连人带刀,轰然砸落刑台,翻滚于泥血之中,尘血四溅!

少女从容收腿,裙裾微扬,目光始终未离少年,唇角噙着一缕浅笑,淡若春风。

少年自惊愕中回神,巨大的荒谬感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剧痛。他嘴唇轻轻颤动,声音因虚弱和干渴,低哑破碎:“在下……身无分文,恐难……”

“没钱?”少女猜到了,点点头,“嗯,看得出来。”

她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衣袂扬起的瞬间,少年低声喊道:“等等!”

少女停步。

回头。

少年道:“我……愿意。不知……需要多少银钱?”

少女抬手,指尖轻抵下唇,似在盘算。

风雪扑面而来,落在她睫上,也落在那少年遍体鳞伤的身体上。

或许是想起了很多年前,某个同样一无所有却仍想活下去的自己。

须臾,她道:“嗯……这样吧。”

她望着少年,眨了眨眼,笑意清浅:

“一文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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