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下雨了。”那位时常伴在林音和身边的家仆端着一碗热粥走进来。
林音和正在安静插花,闻言略微抬眼望向窗外。
雨丝飘渺到难以看清,在屋内她无法知晓是否下雨,但这天气,的确雾蒙蒙的。
仆人见她无动于衷,继续说着:“夫人啊,少爷对您真好,每次出远门都挂念着您呢。这不,知道今天下雨,还特意提前一日发电报吩咐我给您熬粥。”
林音和已收回视线,正用一把细致小巧的银剪修理花茎,她闻言一顿,这才正眼看向家仆手里的碗。
乳白色粥面飘着热气,暖融融的,很容易让林音和想起他离开的那个清晨。
微风拂过窗纱,淡金色阳光笼罩着屋内一切陈设,而她身侧男子睡眼惺忪。
在那样安宁的时刻,他一向冷傲的眉眼也镀上一层绒光。
明明已被家族的明争暗斗摧折得令人望而生畏,这人却还愿意全然放下戒备,用满含柔情的双眸注视着,不容抗拒地将她拉进那柔软得让人沉醉的心里。
作为佼佼者,简江行同这座古堡里每一位灵族一样,会在刚醒时露出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
那天清晨,简江行就抖动着浅金色狮耳,将脸贴上她掌心,对她一笑。
“舍不得你。”
那慵懒中带着点撒娇意味的语气磨着她的心脏。
舍不得她,想要每天黏着她,会做一个骑士永远保护她……简江行双眸含情,哑着声音说的每一句话,都离不开她。
林音和并非灵族,对简家人而言,她就是一个名不经传的普通人,在这个家族里无法给身为继承人之一的简江行带来丝毫益处。但简江行就是喜欢她,爱她爱到无法自拔,甚至愿意为了她退出继承人之争,那铁树开花的深情全城闻名,就连不问世事多年的老家主都会在家宴打趣这对爱侣。
迎着那位老人慈爱的视线,林音和难免有些赧然。
其实她并非全然的普通人,她是长生子,比老家主还要年长。在嫁给简江行以前,她过着很散漫的生活里,四处流浪着遇到喜欢的地方便会停下来小住片刻。
那样的日子很平淡,但她很喜欢,至于走进这个赫赫有名的灵族大户,此前她从未想过。
简家果真如传言般,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这种刀尖上行走的生活并不适合她。但只要看着简江行,看着这样一个会晃着耳朵往她怀里钻的小狮子,她就觉得一切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更何况她当初跋涉千里来到简家,本意就是来看望这只毛茸茸的小狮子。
但他似乎已经记不得她,只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妻子。
那时的简江行面若寒霜,五官俊美又凌厉,微侧头斜睨着林音和,举止投足间满是世家大族公子的矜贵做派。
他端着架子,掀起眼皮,纡尊降贵地说:“给你一个机会,和我一起享受荣华富贵。”
林音和实在难以理解,她望了简江行半晌,还是答应了他。
她的确不喜欢荣华富贵,但问她想不想要荣华富贵的,却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她觉得,当年那个喝豆浆都会被呛得蹦出兽耳的小少年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必定与简家脱不了干系。如果简江行四面楚歌,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以为这只是一纸合约,但在点滴相处里他们却都假戏真做,动了情。
折下的第一枝迎春花,为彼此亲手熬的第一碗粥,情迷意乱下第一次鼻息交融……每当月色照亮窗纱,他们都能在彼此情热沸腾的双眸里溺毙。
林音和除了长生,还可以看见天空的颜色,和简江行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代表有好事发生的蓝色。
但不知为什么,今日窗外那望不到尽头的长天,却泛起了淡淡的红。
这不是好兆头。
结婚后,简江行已经很久不愿出远门,这次恐怕是他大哥施压,他迫不得已才去收拾烂摊子。简江行一直很擅长应付家族其他人给他的麻烦,林音和对他很放心。
但看着逐渐被天空染红的雨丝,她开始有些心神不宁。
在渐大的雨声中,她拿起一枝花,剪刀明明对准了花茎,却一不小心偏到手指。
一阵刺痛让她清醒。鲜血滚落,滴在雪白的桌布上,让窗外逐渐浓郁的红显得更为不详。
林音和再也坐不住,有些匆忙地推开面前花枝,起身避开家仆视线,去到一边的小茶几上找来干净手帕止血。
家仆已经将粥和勺准备好,见林音和走到一边,便继续絮絮叨叨:“夫人您是不知啊,大夫人今日又和大少爷吵了一架,她平日总针对您,说您出身不好,可一吵架还不是把您挂在嘴边,说少爷对您有多好……我看啊,大夫人其实也在偷偷嫉妒您呢。”
林音和挪开手帕,被剪掉一层皮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她忍住痛,再度按紧,望向已经彻底变红的天空。
“不过都是深陷泥潭,有什么好嫉妒的。”
她轻声说。
家仆走过来,认真道:“夫人,您是不是心情不好?”
林音和摇头,收回视线,淡声说:“除了吩咐熬粥,少爷还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夫人。”家仆道,“不过少爷还是一如既往问了您很多情况,都是睡得如何,心情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
林音和压住伤口,再度侧头,只见天似乎都要燃起来,炽盛红云逐渐同岩浆一样沸腾。
林音和活这么久还从没遇过这种情况,上一次见到淡红色的天,还是她母亲死的时候。
红色的雨,绯色的雾,母亲卧在床上,瞳孔扩散,而她立在一旁哭泣无声,一呼一吸都是冷。
这并非好的回忆,在灼热红光里,她后背发凉,咽下干涩的喉咙,快步到桌前想去喝粥。
可刚坐下还没碰到碗,虚掩着的门就传来焦躁杂乱的脚步声。通常只有万分紧急才会传来这种动静。
林音和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她猛地站起来,却因头晕晃了一下身子,慌乱间撑住桌沿望向来人。
“夫人!”
“夫人!夫人不好了,少爷他……他死了!”
传话的那个男仆几乎是跌进了门内,地毯被掀起一个角,他哆嗦着将其踩回。
林音和双耳轰鸣,窗外的红叫嚣着模糊了视线,目临之处皆是赤色。她强打镇定,带着细微颤抖,询问发生了什么。
男仆说不清楚,只知道底楼大厅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少爷尸体至今下落不明。
林音和已经不记得自己怎么走了出去,一路上让她节哀的声音甚至比不过藏在暗处的嘲讽和讥笑。
跌跌撞撞间,一个向来都不好惹的长辈拦住了她,不怀好意地笑道:“我劝你别下楼了,去后门逃跑吧,简江行为了护你可得罪了不少人,现今你又没人撑腰,下去可不就是羊入虎口。”
林音和第一次用近乎莽撞的动作推开了她:“让开。”
“你下去就是送死。”哪位长辈这次没再笑,只是看着林音和的背影,低声说,“害死简江行的,也不会放过你。”
害死简江行的……林音和的心里第一次漫上浓郁的恨意……想害死简江行的太多了,为了所谓的权位他们甚至都不愿做个人。
林音和走下楼时,原本在商讨的人群安静了一瞬,他们都用冰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随后皱眉继续商讨,简江行死后他手下的那些生意和资产该怎么分配。
这群人就是冰冷的,这个早就被她所接受的真相,却还是在此刻狠狠刺痛了她。
简江行尸骨还下落不明,他们就迫不及待拿起解剖刀,光天化日之下议论着简江行身上的哪一块肉更值钱。
林音和一句话都说不出,那个所谓的大嫂见到了,便站了出来,笑着说:“哎呀,简江行都死了,你还有脸站在这儿呢。”
林音和压抑着颤抖,一字一顿道:“你们都会付出代价。”
“他死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大嫂像是觉得滑稽,噗嗤一笑,扭头同族人准备说些什么。可还没来得听清她的话,林音和就感到心口一凉。
远处传来一阵惊呼,随后四下嘈杂混乱,但那些混乱全来自看戏人的震惊,唯一说着喊医生的仆人被一记眼刀逼退后,也怯生生不敢跑过来。家宴上曾笑盈盈的众人高傲地抱着手臂,不约而同用冰冷的神情望着她,满眼戒备将视线定格在她胸前。
林音和低头,只见一把带血的剑从后背刺穿了她的心脏,剑刃锋利无比还凛着寒光,让她流了好多血。
血晕开在衣襟前,比白墙上的红玻璃还要刺眼。
林音和其实没有觉得很疼,简江行的死讯已经让她的心停止了跳动。
一片寂静里,那把剑被拔了出来,带着割破□□的黏腻声。
她双目发晕朝后倒了下去。
不疼,浑身都是麻的,摔在地上像是跌进棉花,意识膨胀着要脱离身体朝上飞逸。
视线模糊间,林音和看见一个面带微笑的少女。
“你不是喜欢和简叔叔做恩爱夫妻吗,既然情深伉俪,那简叔叔死了,你也别想独活。”
林音和想伸手去捂伤口,却没力气,身体像被钉在了地毯上,四肢发麻,冷意如蚁啃噬着骨血。
这些找不到源头却如影随形的痛,来自她这两年间承受的无数恶意。
大嫂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压低眉低喝:“霜儿,给我把剑扔掉!”
简易霜只是笑着,将剑高高举起,再次用力刺向林音和小腹:“我想杀她很久了。”
血溅在简易霜白净的脸上,本该是一生也无法洗净的污点,却在绯红色的雾里黯然失色。
林音和忽然觉得,这场雾所存在的目的,就是掩盖他们荒谬的罪行。
“霜儿!给我过来!”
又是一声厉喝,全是担心简易霜引火上身的话语,好像染红地毯的血并没有那么重要。
林音和却忽然释怀,望着火红的天空,笑了出来。
也许和简江行一起死去,逃离这个泥泞肮脏的地方,也是好的。
万物模糊只剩一片红,她旋转漂浮,却在看见一道高挑身影时,猛地撞向一扇窗朝下跌落。
那身影伸出一只戴婚戒的手,搭在红木扶手上,漫不经心点着拍,被水晶吊灯照得白净又圣洁。
手的主人以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站在三楼俯瞰着众人,面容隐在暗处,瞧不出情绪。
林音和不会认错,那个气质冷傲的英俊男子就是她挂念不下的人。
此刻完好无损站在这里,站在这座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古堡里,一向平静的她竟感到惶恐无措。
她是该庆幸简江行没死呢,还是痛心简江行就站在这里,冷眼看着她死。
戒指反射的银光刺伤了她的眼。
像是要让她将现状看得更清,那位总是沉默寡言的男子从阴影处走出。
他是本该同简江行一起出远门的助理,此刻站在一旁,低头陈述道:“少爷,夫人死了。”
“走吧。”简江行收回视线,看向墙壁上的圆形花窗,低声说,“我跟她的缘分也到此为止了。”
凉风呼呼吹着,灌进林音和被剑刺出的血窟窿。
她望着站在暗处的男人,在岁月里早已迟缓的神经,竟在此刻脆弱得能被一句话伤得体无完肤。
那话说出来,喻悦没动,简江行也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喻悦道:“少爷。”
“再等一会儿。”
“她……还不够惨。”
底楼的人已经在派人挪尸体,林音和不知道怎么才算惨,或者她要怎么死,才符合简江行口中的惨。
她喘不上气,简江行的字字句句冷如刀锋,几乎将她的心剔得一干二净。
“对了,少爷。”喻悦低低地说,“您这次出门,给夫人挑选的那些礼物……”
沉默良久,那完美无瑕的冰冷语调里,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够了。”
够了。
林音和也觉得够了,她何德何能,要这样去送死。
可她没想到简江行要做的还远不及如此。
等简江行走下楼时,已是双目含泪,悲痛欲绝的模样,仿佛方才那个冷若冰霜说还不够惨的人不是他。
在众人的惊愕和慌乱中,他颤抖着肩膀,抱住林音和冰冷的尸体,埋头在她颈间啜泣起来……任谁看了,都觉得他像是一个被抛弃在暴雨中的孩子。
做戏,都是做戏。
林音和闭上眼,只觉肝肠寸断。
最挚爱的妻子,被大哥的女儿杀死,以简江行的形式作风,他必定会以此为借口将其一家斗败,甚至是光明正大让自己的竞争对手“罪有应得”。
她对简江行的猜测没有错。
不过片刻简江行就放开了她,取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干指尖血迹。
擦完他将帕子随手一扔,起身后退几步,站在台阶上,冷冷俯视着被警卫包围的那群灵族。
那神色正如林音和答应同他结婚的那一天,高贵,傲慢,冰冷,不屑一顾。
只不过这一次他站在最高处,微仰着头,游刃有余,像一个真正的上位者。
曾经那样般配的人,此刻一个稳坐明台,一个满身尘埃。
整个世界都在为权位易主的这一刻躁动。
他面色冰冷,看人像蝼蚁,却被万众瞩目,无数人疯狂想要朝他伸出双手。
她尸体倒在一侧,微笑着却无人在意,像个沾满血污命如草芥的发条玩偶。
青天化日之下,一切都太荒唐。
林音和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万人景仰的权位之上,从来都不可能站着一个纯粹的人。
而现在,她眼中最纯洁可爱的人走了上去,戴上了满是荆棘的冠冕,上面还淌着她的血。
所以,其实都是假的吗。
那个说要守护她一辈子的骑士,那个抖动双耳哄她开心的小狮子,那个被吻一下还会红着脸别开视线的小男生……都是装出来骗她的吗。
所眷恋的曾经变得刺骨剜心,林音和甚至不敢回想过去哪怕一点。
简江行,一个被嘲笑为情所误的家族弃子,一个被众人所美誉的深情男子,竟会用爱妻的死,在越发焦灼的继承人竞争中彻底翻盘。
还是说其实一开始,她不过就是个要被杀死的棋子。
没有家族的她,让简江行退出势力纷争,坐收渔翁之利。
没有靠山的她,可以被随意谋杀,而没人付出任何代价。
简江行赢了,林音和知道,他这样的人做到这一步后,就不可能会输。
只是她没想过,他为了赢,已经沦落到用这种卑劣手段的地步。
她最大的错误,就是以为简江行愿意走出当年仇恨,和她像寻常夫妻一般好好生活。
简家就是一个腥臭黏稠的染缸,当年那个软乎乎的狮耳少年,早就在她云游的那几年烂成了一个低贱的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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