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个月过去了,整个冬天都很安静,我在周围收集了些干净的雪水储存起来,准备等春天的时候再多采些桃花酿酒。
我没有在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来。
天气稍暖些的时候,阳光照得到的地方,雪已经开始融化,雪地里渐渐露出了泥泞的路面。
有人捎了给我一封信。
是师兄,信里说信州一户人家的公子常被混乱不连续的记忆所扰,症状像与他之前的症状相仿,希望我能前去确认一下是否与食忆虫有关。送信人还转交给我一些银两作为路费。
收拾东西时,看到放在养蛊盅旁边放着的已故的如月留下的笔记,正想着什么时候能拿去还给师兄。
从渡口坐船又换上了马车,去往城里的道路两边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花陆续地开放着,树木也已经抽出了新芽。
“到了!姑娘”马夫将马车停在了一家大宅前。只见一道沉黑木门立在青砖墙间,铜环上绿锈缠了半圈,门楣悬着块旧木匾,上面写着大大的“顾府”二字。
门口一位老妇人不停往街上张望。
我下了马车,老妇人迎了上来:“是杜小姐吗,快里面请!”
她领着我穿过青石板走廊,两侧爬满辟荔,垂落的藤蔓扫过肩头,带着湿凉的草木气。走到尽头又有一花园,青石板拼出的小径绕着半池活水,池边几株翠竹斜倚。
奇怪的是偌大的院子,一路上却未见其他人。
思忖间,已来到花园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正屋,雕花窗糊着半旧的棉纸,屋门虚掩着。屋内一男子半卧在软榻上,低头斜倚着靠在窗边,长发从脸庞垂下来如墨散落在白衣上,面色苍白,嘴唇却鲜艳的不自然。见到有人来,他缓缓抬起眼,一双浑浊的眼珠微微转了转,好似刚从异世返回人间。
“是杜小姐来了”老妇人靠近男子在他耳边说道。引我坐下后,老妇人退出了房间。旁边桌案上摆着只花瓶,瓶中插着几枝已经干枯的梅花。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他缓缓说道。
“世间长相相似的人太多,公子觉得面熟实属平常。”自从十年前被送进无忧谷,我就一直待在无忧谷中,最近几月也只待在玉溪村内。见过的人不过寥寥几人。
“是在下冒昧了”
“无妨”
“公子的情况我在信上大概了解了”
“只是食忆虫是无忧谷秘术,很少对外人施展。”
“正因为如此,我才怀疑是食忆虫的影响。”
“因为……我是无生门的人”
一入无生门,再无生人出。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空洞的眼睛似望不见底的深潭要将我吞噬。
2
食忆虫,是我养的蛊虫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在无忧谷,人没有自己的姓名。
萤火草以腐草为生,食忆虫以人腐朽的记忆为生。
人的记忆犹如空气中的露珠是,空气中气温的变化正如人情绪的变化。很开心或者很悲伤的时候就会生出记忆的“露珠”,太开心太痛苦的时候记忆的“露珠”便会从眼眶溢出。食忆虫就像吸食露珠一样,吸食人的记忆。
萤火虫寿命不过短短一载,而吸食过记忆的食忆虫被人的记忆欺骗,以为可以和人类一样的寿命,便忘记了死亡。但是与此同时,它们却无法承受人的痛苦,也消化不了人的记忆。
所以要取回自己的记忆十分简单,只要记忆的主人有取回愿望的强烈愿望,载有记忆的食忆虫便会来到你身边,将记忆返还。这一点只有身为养食忆虫的我自己知道。
还有一个秘密,那便是食忆虫只会吸取痛苦的回忆。
这样一来,食忆虫对某些人来说更像是忘忧的药,而不是害人的毒蛊。所以我才瞒着谷主,若让他知道,只怕我也要被送去试药。
而被用来试验食忆虫效果的人,大多是刚被抓进无忧谷的孤儿,对他们来说,快乐的回忆寥寥无几,痛苦的回忆也不愿再回想,所以谷主也一直没能发现这个秘密。
即使这样,谷主还是认为食忆虫这种既不能让人痛苦,又不能让人死亡的蛊虫是无用的,他更偏爱噬魂虫这类狠绝的蛊虫。
屏风后的主人却对食忆虫充满兴趣,他问食忆虫摄取的记忆能不能被其他人读取。我只能告诉他每个人的记忆都有自己的一套读取语言,就像是各地的方言,一个人就有一个人的只能自己读懂的记忆“方言”。除非能建立一套共通的识别记忆的方法,就像一个人将自己的回忆写成笔记,就能被其他人读懂一样。
“这样啊,可惜了。”
“正好……也用得上”他犹豫片刻。
几天后便有人送来了一个小姑娘,我用特殊的香诱使了食忆虫去吸食了女孩的记忆。从此以后食忆虫便很少被用上。
又一次,是大概两年前送来过一个无生门的人,我猜想应该正是眼前之人。
“很震惊吧,所有人都很震惊,他们都已经放弃了,可我却回来了。”
“只是关于无生门的记忆一点也没有了”
“忘掉这些或许是好事。”
“是呀,原来我也这样想。”
“可是,我要去救一个人,我一定要去救一个人!每个日夜,都有这样一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
“可我脑子里能看到的只有她模糊的影子,就是不记得了她是谁。”
“我一定要想起来,我一定要去救她!”他双手捂着自己的头。
“产生过的记忆一定会在脑中留下印迹,即使记忆的内容被食忆虫摄取,但产生的印迹不会。记忆越深刻,印迹越深。所以你的脑中还弥留着记忆的残影。”
“取回记忆就不难,难的是你需要有万分确定自己取回记忆的决心。痛苦的记忆会像裹杂着刀剑的洪水不断涌入你的脑中,没有坚定意志的话,精神会崩溃的。”
“被摄取的一定是你之前觉得十分痛苦的记忆,你确定要取回吗?”
“我确定!”两只眼睛死死盯住我。
3
我让他闭上眼睛,心里念着他想见的那个人。打开饲虫袋,点点萤光落在他的周围,然后又慢慢黯淡了下去。泪水已经布满他的整张脸。
哭吧,眼泪流出越多,痛苦的感受就会减少。
我默默退出房间,门口守着刚刚那位老妇人。她见我出来,准备进门查看。我拉住了她,这个时候还是让他一个人待着比较好。
我被安排在了一间离得不远的客房,这里的夜晚和白天一样安静,睡前我还在脑海里规划着开春以后要酿多少坛桃花雪,路旁边好看的野花要不要采挖一些带回院子里种上……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姑娘,麻烦你快来看看,我们家公子快不行了。”
我穿好衣服打开门,妇人在门外急得来回踱步,紧拧的眉头让我内心不安,一路快走。
男子瘫软在床上,嘴角渗出丝丝鲜血,我心中一紧。难道说……我屏住呼吸伸出手靠近去探他的鼻息,他倏地睁开眼,双手死死抓住我想开口说些什么。正要凑前去听,他又闭上了双眼。我呼出一口气,所幸还活着。
“他这样的症状多久了?”
“从他回来后,隔段时间就这样。”
“找过大夫了吗?”
“找过好多回,大夫说心病需要心药医,所以我们一直以为只要找回记忆就好了。”
“他的症状与记忆无关”
“突如其来的痛苦记忆让他精神遭受打击,也加剧的其他的病症的发作。”
“或者说,其他蛊毒的发作。”我抬起他的手臂,一条红色的印迹若隐若现。
是食力蛊,虽然发作时的反应并不大,只是让人浑身无力,但是最难让人察觉。我让妇人不必惊慌,明日他应该就恢复正常了。不过不为他解掉身上的蛊虫的话,这种情况依旧会反反复复。
无忧谷谷主从来不屑于用食忆虫,也从不会恩赐仁慈。他怎么甘心只让人失去记忆,他要折磨、要痛苦。好在食力蛊只是普通的蛊虫,并不难解。
我取来纸笔,写下药方。不过是些使君子、贯众之类的普通驱虫药。把药方交给妇人,让她明日去取药之时让人再开些安神补益的药。我只会解蛊不会治病,先让他把身体养好些再熬些我开的解蛊的药,空腹喝下便可。
我不便久留,第二天早上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妇人听后一直挽留,希望等他家公子完全好后再走,我只能推脱说家中有急事。看她依旧拧紧的眉头,我宽慰她:“放心好了,公子的心病已除,你将我所说都告诉他,他自然知道怎么办。”想起那天晚上男子对我说的话,我还是赶紧离开这里比较好。
送我走的路上,妇人仍旧愁眉不展,我原本还想再打听些师兄的消息,想想还是算了。
只不过,这么简单的蛊毒这么多年研究解蛊的师兄没理由没看出来,心里隐隐不安。
临走时妇人递上了一袋银两作为报酬,沉甸甸地握在手里,一时有些失神。还是第一次可以获得这么丰厚的报酬,居然不知道要怎样花掉才好。犹豫片刻,便下决心趁着这来之不易的时光,趁着春色,我要去把周围的好风景都游览一圈。
把所有的烦心事先放下吧,明天,又不知道是怎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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