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图书馆的盲文区总带着股旧纸张的软韧气息，午后三点的阳光斜斜切进来，落在书架第三层的盲文书籍上，把凸起的圆点照得微微发亮。苏拾蹲在书架前，指尖在书脊上慢慢摸索，指腹的薄茧蹭过那些排列整齐的圆点，像在破译一串藏着秘密的密码。
她在找一本盲文版的《海错图》。上周听管理员阿姨说过，书里有关于贝壳的详细描述，她想摸一摸那些“像被月光吻过的纹路”——这是她形容模糊视野里事物的方式，因为先天弱视，世界在她眼里始终蒙着层雾，唯有触觉能替她抓住些清晰的细节。
指尖刚触到一本封皮略厚的书，还没来得及确认圆点组合，就有只手先一步扶上了书册。那只手骨节清瘦，指缝里沾着点淡墨色的痕迹，像是刚写完字，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书。
“第三行第三个凸起是‘错’字，你要找的是这本。”
男人的声音很轻，落在空气里像羽毛飘雪，没什么重量，却让苏拾的心跳漏了半拍。她抬头时，额前的碎发蹭过睫毛，视线里模糊的轮廓慢慢聚焦——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浅灰色衬衫，领口系着颗不太规整的棉布纽扣，最显眼的是他右眼上覆着的白纱布，纱布边角用浅蓝线缝着个小小的棉布星星，针脚有些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笨拙的温柔。
“谢谢。”苏拾接过书，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触到一片微凉的温度，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把书紧紧抱在怀里，耳尖悄悄红了。
男人没在意她的局促，只是微微弯了弯腰，左眼看向她怀里的书，眼底盛着点细碎的光：“《海错图》里有很多贝壳的描述，你喜欢贝壳？”
“嗯，”苏拾点点头，指尖轻轻摩挲着书封上的盲文，“我见过一次海，在十岁那年，妈妈带我去的。海水很凉，贝壳硌在脚底下，像小石子在唱歌。”她说这话时，嘴角弯起个浅浅的弧度，模糊的视野里，男人左眼的轮廓似乎也跟着软下来。
“那很美好。”男人笑了笑，左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右眼的纱布，动作很轻，像是在保护什么，“我叫陆光，是这里的志愿者，负责整理盲文书籍。你呢？”
“苏拾。”她报出名字，又补充了句，“我每周三下午都会来。”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像在主动报备行程，又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磨得有些起球的帆布鞋尖。
陆光没戳破她的小紧张，只是转身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过一张盲文标注卡，递到她手里：“这是书架分区的标注，你按上面的圆点找书，会方便些。”卡片边缘被磨得有些软，显然用了很久，背面还贴着张小小的薄荷贴纸，绿色的叶子已经有些褪色。
苏拾捏着卡片，指尖碰到那片褪色的薄荷，突然想起家里窗台上那盆快蔫掉的薄荷。她刚想开口问点什么，陆光已经转身走向另一排书架，左手腕上挂着的银链晃了晃，链尾坠着枚极小的铜制相机模型，在阳光下闪了下，像颗被缩小的星星。
那天下午，苏拾坐在靠窗的位置读《海错图》，陆光就在不远处整理书籍。偶尔有风吹进来，带着窗外樟树的清香，她能听见他翻动书页的轻响，还有笔尖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快到闭馆时，她收拾东西准备走，陆光突然叫住她，递来一颗用透明糖纸包着的水果糖。
“橘子味的，”他说，左眼弯成浅浅的月牙，“刚才听你说喜欢海，橘子味像夏天的海风吹过，你试试。”
苏拾接过糖，指尖捏着皱巴巴的糖纸，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撞了下。她走出图书馆时，夕阳刚好落在对面的钟楼上，把钟面染成暖黄色。她剥开糖纸，把橘子糖放进嘴里，甜味慢慢在舌尖散开，混着风里的樟树香，竟真的像摸到了夏天的温度。
她回头望了眼图书馆的方向，盲文区的窗户还亮着灯，隐约能看见那个穿着浅灰衬衫的身影。苏拾摸了摸口袋里的盲文标注卡，又摸了摸嘴里的橘子糖，突然开始期待下一个周三的下午——期待再见到那枚棉布星星，期待再听到那句轻得像羽毛的声音，也期待，能再靠近一点那个带着铜制相机模型的人。
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耳后，橘子糖的甜味还在舌尖，苏拾低头笑了笑，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她还不知道，这场始于盲文区的相遇，会像那颗橘子糖一样，甜到最后，会带着让人眼眶发涩的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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