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图书馆的后门总堆着些废弃花盆，苏拾是在第三个午后发现那盆薄荷的。彼时秋阳正软，她攥着盲文书从盲文区出来，余光里瞥见灰扑扑的花架角落，有抹蔫得发卷的绿——叶片上沾着尘土，茎秆歪歪扭扭地搭在干裂的陶盆沿，像被遗弃的小可怜。
她蹲下来，指尖刚碰到发凉的叶片，身后就传来熟悉的轻响。转头时，陆光已经走到她身边，左手拎着个洗干净的玻璃罐，罐口还挂着水珠。他的右眼仍覆着那层发白的纱布，棉布星星在阳光下泛着浅淡的光，弯腰时，左手腕的相机链轻轻晃了晃，铜制小相机蹭到裤缝，发出细碎的响。
“别直接碰土，会伤根。”他声音还是那样轻，蹲下来时，苏拾能闻到他袖口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点阳光晒过的皂角香。陆光没碰薄荷，先把玻璃罐放在地上，指尖敲了敲罐壁：“试试水培吧，这东西耐旱，但怕旱透，水养能活。”
苏拾没说话，只看着他从口袋里摸出块折叠的棉布，小心翼翼地裹住薄荷根部的土块，一点点捏碎，再用指尖轻轻拂去沾在根须上的泥粒。他的动作很慢，指腹带着薄茧，碰到细弱的根须时，力道轻得像怕碰碎泡沫。阳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能看见他左眼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以前在老图书馆，我总在窗台放两盆薄荷。”陆光突然开口，手里的动作没停，“夏天能驱蚊子，冬天晒了太阳，叶子会有股清甜味。”他把处理好的薄荷放进玻璃罐，又从背包里拿出个小喷壶，对着叶片细细喷了些水：“每天中午接了晒过的水换一次，别用自来水直接浇，会冻着根。”
苏拾点点头，指尖轻轻碰了碰重新舒展些的叶片——比刚才软了点，带着点湿润的凉意。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家的院子里也种过薄荷，她总爱摘片叶子含在嘴里，清清凉凉的味道能漫整个夏天。只是后来外婆走了，她的世界渐渐蒙了雾，就再也没见过那样绿的薄荷。
“像摸到了夏天。”她小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到薄荷。
陆光闻言顿了顿，抬头时，左眼弯成了浅浅的月牙。他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糖纸是橘色的，在阳光下亮得像小太阳。他剥糖纸的动作很熟，指尖捏着糖纸转了两圈，就把糖递到苏拾手里：“是橘子味的，和夏天很配。”
糖在掌心暖暖的，苏拾捏着它，突然觉得心里也像被晒了太阳。她以前很少吃甜的，总觉得太腻，可这次把糖放进嘴里时，却觉得橘子味很清，甜得一点也不重，像陆光的声音，像刚活过来的薄荷，像这个突然变得不一样的午后。
从那天起，苏拾去图书馆的时间更早了些。每天中午，她会先去接半罐阳光晒过的水，蹲在玻璃罐旁，看着陆光小心地换掉旧水，再对着叶片喷点水雾。有时陆光在整理盲文书籍，她就自己来，动作从一开始的笨拙，慢慢变得熟练——她记着陆光说的“别碰根须”，记着“水要晒到温”，记着薄荷每片叶子的位置，像在守护一件珍贵的宝贝。
陆光总会在她换完水后，递来一颗橘子糖。有时是放在她手边的盲文书上，有时是直接塞到她手里，偶尔还会多带一颗，说“给薄荷也留一颗”，逗得苏拾忍不住笑。她笑的时候，嘴角会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陆光总说“没见过这么甜的梨涡”，说等他眼睛好了，一定要拍下来。
苏拾开始期待每天的薄荷和橘子糖，也开始期待听陆光讲他拍过的世界。他会坐在薄荷旁，左手摩挲着相机链，给她讲凌晨四点的菜市场——“卖豆浆的阿姨会把杯子焐在怀里，油条刚炸出来，油香能飘两条街”；讲雪天里的流浪狗——“毛被雪沾成白球，啃骨头时会护着，生怕被风吹走”；讲老图书馆的天台——“傍晚时能看见钟楼的影子落在墙上，像给墙画了个大钟表”。
苏拾就跟着他的话想象，想象豆浆杯上的热气，想象流浪狗圆滚滚的身子，想象钟楼影子在墙上移动的样子。她的世界依旧蒙着雾，可因为陆光的描述，那些模糊的画面里，好像也透出了光。
有次换完水，苏拾盯着玻璃罐里舒展的薄荷，突然问：“陆光，你说薄荷会开花吗？”
陆光正在擦相机链，闻言抬头看她，左眼亮得像盛了星光：“会啊，开小小的白花，一串一串的，像缀了星星。”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碰了碰薄荷的茎秆：“等它开花的时候，我们去老图书馆的天台，好不好？我给你拍薄荷开花的样子。”
苏拾的心跳突然快了些，她低下头，指尖捏着橘子糖的糖纸，轻轻“嗯”了一声。阳光落在玻璃罐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照在她泛红的耳尖上，也照在陆光悄悄握紧的左手上——他的指尖有些发颤，却还是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像往常一样温柔，像什么都没藏。
那天的橘子糖，苏拾含了很久，直到嘴里的甜味都散了，还舍不得吐掉糖纸。她把糖纸叠成小小的星星，放进盲文书的封皮里，像藏起了一个关于薄荷、关于橘子糖、关于未来的秘密。
她不知道的是，陆光在她转身回盲文区后，独自蹲在玻璃罐旁，摸了摸右眼的纱布，指尖的薄茧蹭到棉布星星，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子。他望着薄荷绿油油的叶片，轻声说了句没人听见的话：“一定要开花啊，一定要等我……”
风从后门吹进来，带着秋阳的暖，吹动了薄荷的叶子，也吹动了陆光藏在温柔里的，不敢说出口的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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