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山千阶石道,被昨夜大雪覆成一条蜿蜒白龙。寅时未至,龙口处却灯火通明。
山门高悬“剑阙”二字,朱漆斑驳,铜钉凝霜。阶下停着一乘青幄马车,鎏金小铃在风里叮当作响,声音清脆得近乎残忍——那是前朝太子最后的仪仗。
车帘掀开,先落地的是一只鹿皮小靴,靴尖绣云纹,踏雪无声。少年随后而出,月色狐裘裹身,风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苍白下颌。
十二岁的沈长夜抬眼,望向石阶尽头。山门后,古松负雪,飞檐衔月,像一幅静止的画。
画里画外,俱是冷。
“殿下,请。”随行内侍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唯恐惊碎这山雪。
沈长夜却自己解下腰间玉佩——蟠龙衔珠,前朝储君信物——递过去:“从今日起,没有殿下,只有弟子。”
玉佩落进内侍掌心,冰凉沉重,像一块小小的棺材钉。
掌门楚凌虚率四峰长老立于阶上,素衣广袖,神色肃穆。
“弟子沈长夜,”少年拱手,声音清朗,“愿弃前朝之姓,入天阙求剑。”
楚凌虚垂目,看见少年指节因用力而微白,袖口露出的腕骨伶仃。
他想起朝堂密诏里那句“留山不留京,留命不留名”,心底一叹,拂尘微抬:“善。”
戒律长老上前,以朱砂笔在少年眉心点一竖,殷红如血。
“斩俗缘。”
沈长夜闭眼,雪落在睫毛上,没有融化。
仪式极简,却极冷。
掌门金口一开,十二岁的前朝太子被编入外门,住揽星峰最偏僻的石室。
石室无门牌,只在门框上钉着一块小小木牌,新刻二字:
“外七。”
外门第七弟子,连名字都被省去。
管事弟子领他穿过风雪,一路无话。
到地,推门,一股冷潮扑面而来。石床一张,旧毡一领,窗纸破洞,月色透进,像一柄薄刃。
“寅时起剑,卯时晨诵。”管事弟子搁下一盏油灯,转身就走。
门阖上,沈长夜立在原地,指尖摩挲木牌边缘的毛刺,忽地笑了。
“倒也公平。”
他把狐裘铺在床上,和衣躺下,雪光映在眼里,亮得吓人。
当夜,石室冷如冰窖。
沈长夜蜷在旧毡里,被冻醒数次。最后一次睁眼时,窗外月色正好,却听见极轻的叩门声。
笃笃笃——
他赤足开门,门外站着个少年,十三岁模样,怀里抱着木托盘,上头一盏滚热的豆羹,两个白馒头,一碟腌雪里蕻。
“我住隔壁。”少年声音轻,带着雪夜的哑,“你……一天没吃。”
沈长夜目光落在对方冻得通红的手指,没说话,只侧身让路。
少年进门,把托盘放在石桌上,搓了搓指尖,耳尖微红:“我叫谢雪衣。”
豆羹滚烫,白汽在两人之间升腾。
沈长夜低头喝羹,热气模糊了眉眼。
谢雪衣坐在床沿,脚尖点地,悄悄打量这位“前朝太子”。
少年眉目极黑极冷,像雪里藏了一柄未出鞘的刀,可端碗的手却稳,指节因用力而微白。
“你不怕?”沈长夜忽然开口。
谢雪衣愣了愣:“怕什么?”
“怕我。”沈长夜抬眼,眸色深得像一口古井,“天下人都怕我。”
谢雪衣想了想,摇头:“天下人怕的是殿下,我怕的是外七弟子半夜饿醒。”
沈长夜一怔,随即低笑,笑声闷在胸口,像雪里滚过一声雷。
第二夜,雪更大。
石室无炭火,窗棂漏风。
谢雪衣抱了被衾来敲门,声音小得像猫:“我那边……也冷。”
沈长夜看他赤足站在雪里,只披单衣,叹了口气,侧身。
石床本窄,两人并肩躺下,中间隔了一拳。
谢雪衣僵得笔直,鼻尖都是对方身上淡淡的松雪香。
沈长夜忽然伸手,把旧毡往他那边扯了扯,指尖碰到谢雪衣手背,冰得吓人。
“明日寅时还要站桩。”沈长夜声音低,“睡吧。”
谢雪衣轻轻“嗯”了一声,呼吸渐渐绵长。
半夜,谢雪衣被冻醒,迷迷糊糊往热源靠。沈长夜顺手把人揽进怀里,下颌抵在他发顶,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别怕。”
谢雪衣没睁眼,只往他怀里缩了缩,像找到窝的小兽。
半年后,春尽夏至。
外门弟子试剑,沈长夜十三岁,以木剑连败七人。
最后一战,对手是内门师兄,凝气八层。
木剑相击,沈长夜被震得虎口开裂,却半步不退。
三十招后,他以一招“回雪折梅”挑飞对方长剑,木剑停在师兄喉前一寸。
全场寂静。
掌门楚凌虚立于高台,目光复杂:“沈长夜,晋内门,住天璇峰。”
众弟子哗然。
沈长夜却转身,在人群最末找到谢雪衣,冲他伸出手。
谢雪衣愣了愣,随即弯眸,快步走来,掌心与他相击。
“一起。”
“一起。”
当夜,天璇峰。
新拨的小院,窗明几净,炉火正旺。
沈长夜把谢雪衣按在炉边,替他烘那冻得通红的指尖。
谢雪衣低头,看见两人交握的手,忽然开口:“沈长夜。”
“嗯?”
“以后,每年冬至,我都给你做一盏雪灯,好吗?”
沈长夜抬眼,眸里映着炉火,亮得惊人:“好。”
窗外,雪落无声。
窗内,少年掌心相贴,雪光为证。
无人知,十年后的“剑骨斩魔”四字,此刻已在这一握中,悄然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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