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没有提起孟云良的病情,他们似乎一直保持着一种默契。
很少过问对方,在各种细碎的暧昧里,各自坐在跷跷板的两头,保持着这块木板与地面平齐。但这样的姿势是很累的,可是他们偏偏心甘情愿,明明只要有一方松一点力气,他们就可以都轻松一些。
偏偏,谁也不愿意低下去一点。
他眼眸垂得低,依旧盯着手中的书卷,并没有去看她:“公主想去的地方都能去,我无权相阻。”
格索木丽不爱听这话,反手夺了他手中的书卷。
孟云良被迫抬头去看她,她的眼神分明是柔和,柔和却不近人情。
“寒冬过了就是百乐节,你来么?”
他愣了一瞬,嘴唇刚动了动,就听见少女再次开口:“以我未来驸马的身份。”
她眼中终于有了波动,不再是笑若春湖,这波动太轻,太细,但孟云良最喜欢看她的眼睛,所以便知道,她这话说的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动情。
孟云良笑了,他伸出手,躬身凑近,将她的碎发理到耳后,语气轻柔到不行:“公主希望我来么?”
穿廊而过的风,呼啸着、呼啸着,像这里的牧民会唱的无词的歌。一室韫色衬得暖意更浓。
格索木丽默不作声地躲开了他的手,把素莹放回他怀里,又将那丝笑容挂回脸上,眼中的波动也沉寂回去:“嗯,你来吧。”
她起身准备离去,走出两步又回头补上一句:“旬朝来了信,你们陛下要接你回去,我父汗想与你们和亲,我是最好的人选。”
这声音听起来很平淡,里面半点期待也不含。
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她一面在人前佯装爱慕他,一面在人后与他泾渭分明。孟云良没有拆穿过她,这份假意的爱恋他们心知肚明。
他从来都知道,他们之间,从来都只有利益交易而已,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他们的身份注定是一道鸿沟,是一道就算有了婚约捆绑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孟云良点了点头,道了声好,却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很厉害,可仔细听来,总是带着一丝压制的,但那血压不住,帕子上是一半血,手上是另一半。
格索木丽连忙迈步上前,掏出自己的帕子递到他手心,顺势将他扶住,随即冲帘外喊道:“诺阳!去请纳兰大人。”
“不要紧……”孟云良一手撑着案几的边角,一手攥着帕子擦血,道:“我自己的身子,我知晓的。”
格索木丽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纳兰大人说你是'病中多思'。”
孟云良擦干净了嘴角的血,靠在软榻上,气若游丝地回:“是。”
气氛一时沉寂到可怕,不知过了多久,格索木丽才再次开口,声音冷了几分:“是病,还是毒?”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格索木丽却窥见了他眼底那丝波动,于是便愈发不肯善罢甘休。
“我要听实话。”
孟云良笑了笑:“是病如何,是毒又如何,公主是怕嫁了个痨病鬼,日后……”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火急火燎的声音打断了:“公主!”
诺敏看了看孟云良,又看了看格索木丽,得到她眼神示意后才继续道:“纳兰大人……死了。”
这屋内常年萦绕着一股药香,此时药香里混着一丝血腥味,无端显得怪异。
格索木丽惊愕过后,很快回过神来,转身就要走,却被孟云良轻轻拉住了手腕:“我也去。”
她眉头一皱,孟云良便又道:“他……恐怕是因我而死。毕竟,是他在为我看诊。”
纳兰信其人来历不明,是七年前可汗广招丹客才入的北丘。
丹客,顾名思义,也就是替可汗炼丹的人,但纳兰大人这个丹客却同旁人有些不同,他除却会炼丹,医术也是炉火纯青。
他与可汗说,自己在战时痛失双亲,走投无路之下拜在一名老丹客门下,他家中世代从医,他自然也就精通医术。老丹客死后,他下山求生,正好听见可汗广招丹客,这便入了可汗麾下。
他们一行人赶到的时候,纳兰大人端坐桌前,身子已经僵了,嘴角的血迹已干,衣领上也有一小片暗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伤口。
桌上放着半颗丹药,正是“长生丸”。
可汗追寻长生之术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丹药比不得寻常吃食,通常是由丹客亲自试药。确认无误后,再呈给可汗。
赤列塔吉是在半盏茶后赶来的,他先是瞥了一眼孟云良,然后伸手将格索木丽拉到身后:“回去。”
格索木丽嘴唇动了动,拒绝的话刚要出口,便又听见赤列塔吉下了令:“回去,哈敦召你。”
格索木丽没动,下一刻,诺阳进了屋:“公主,抓来了。”
赤列塔吉应声看去,诺阳手上攥着一只小雀儿。
格索木丽接过诺敏递过来的帕子,用帕子包住剩下半颗丹药擦了擦,帕子上便留了一抹白色。
因为这丹药也是白色,方才并未叫人看出端倪来,此时粉色的帕子上浮了一层白粉,十分地显眼。
她用裹着帕子的指甲轻轻挑开了小雀儿的喙,将白粉抹了进去。
不过片刻,那小雀儿就抽搐起来,很快吐出一大滩血,然后倒了下去。
“哥哥,你不必赶我走,纳兰大人前脚替世子看病,后脚就有人要杀他,我倒是好奇……”
“回去。”赤列塔吉打断了她。转而不耐烦地叫来亲侍:“送公主回去。”
孟云良立在一旁,一副局外人的姿态,赤列塔吉面色如菜,也没有与他客套:“世子见笑了,请先回吧。”
塔拉汗的命令,自然是不好拒绝,格索木丽与孟云良一同被赤列塔吉的亲侍送了出去。
“改日,我再找别的医官为良哥哥看诊。”
孟云良颔首:“公主客气了。”
她与他分别后,在踏进宫门前抬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那年他们初见,也是这样冷的冬天。
彼时,他踏进大殿,她坐在可汗怀里,对殿阶之下那个远道而来的小哥哥无比好奇。孟云良也瞧见了她,但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他规矩的行礼,说着生涩的北丘话,她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时候她还不大理解质子这两个字的含义,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小哥哥离开了爹娘,一个人来到自己的国家,实在是有些可怜,而除却可怜之外,她还觉得这个小哥哥有些勇敢。
那年她七岁,而他只年长她两岁。
远赴旬朝和亲的尼卓公主已然及笄,可远赴他乡为质的孟云良只有九岁而已。
一夜之间,他的世界天翻地覆。而她的命运也从此刻被改写。
他们合该是最相配,他们合该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可这是一条细绳,随时都会断裂,他们本就不配说爱。
木门吱呀好几声后合上了,素莹直往孟云良怀里钻,是白珂回来了。
“殿下打算怎么办?”
孟云良一边抚着素莹的毛,一边低声:“她想做棋手,殊不知自己也是棋子。还能怎么办?不娶她,我回不去。”他的动作一顿,又含笑续言,“我还要讨命债呢。”
一场大雪,淹没了整个夜,沉寂在渺茫无边的冬里。
旬朝与北丘去岁在边境上又恶战一场,说是恶战,其实只是两方军士装作百姓试探实力,北丘地处北境,夏日只做须臾,冬景更生绵长,免不了就缺粮少米,便只能去抢、去夺。
是以,嫁过去一个公主,也不会安分太久,而将孟云良多扣在这儿的这两年,不过是想以此“打劫”旬朝的银两,怎料旬朝根本不在乎这个世子的死活,北丘可汗这才又生出嫁女儿换银两的主意来。
夜风来的急,狂乱地掠夺着,掠夺了院里星星点点的红,只留最里面的那半朵,颤颤巍巍的摇在早晨的碎雨中。
孟云良披着大氅推开了门,他站在檐下,低低地咳嗽起来。
白珂端着药碗走过来,听见那咳嗽声,他把药碗放至屋内,来扶他回去。
他刚靠着案几坐在软榻上,怀里就被白瑜塞进一个汤婆子,孟云良本就生得白净,此刻像是被风雪洗过似的,脸色更白了,白瑜有些忧心,又知晓他不爱听那些长篇大论,便默不作声地把药碗递给他。
他不紧不慢地喝完了药,突然冷不丁的开口:“北丘缺粮,旬朝少马——你说,是粮草易焚,还是马蹄易折?”
白珂一愣,有些诧异的望向他:“殿下是想……以婚事换战马?”
孟云良摇摇头,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这婚事能换来什么,我说了不算。”
碎雨下了一炷香不到,大雪便席卷而来。是以这白日便显得愈发暗沉。
北丘皇宫中冬日会燃地龙取暖,但要是开了门窗,这点暖便会被风雪卷得无影无踪。
赤列塔吉说可敦召她,并不是骗术,但真正要见格索木丽的人却不是可敦。
可敦宫中的偏殿里,偏殿门窗大开。格索木丽正双手举着一把戒尺,跪在偏殿中央,眼皮有些沉,手也是酸痛。
烛色并不明亮,内殿里的置了一张书案,一个女子正提笔写着什么,对外面跪着的格索木丽恍若未闻。因着天色昏沉,几近无光,这点微弱的烛火显得有些尴尬——好似没点亮什么地界,险些要融进天光里,黯淡得很。
直至蜡将燃尽,她才拿着一本书走到了格索木丽面前,轻轻拿走了那柄戒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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