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京漠那句“看来……得暂时……打扰你一下了”的话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气弱与无奈,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侦察舰舱内凝滞的空气中漾开细微的涟漪,旋即被更大的寂静吞没。他一手仍费力地扶着那副惨不忍睹、镜片碎裂成蛛网状的细长无框眼镜,另一只手看似无力地虚按在自己额角那片迅速由红转紫、高高肿起的撞伤上。他的呼吸略显急促,胸膛在不甚平稳地起伏,整个人半倚半靠在冰冷坚硬的合金舱壁旁,白色司令官制服上沾染的尘埃与能量灼痕在舱内冷光下无所遁形,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作伪的、劫后余生般的虚弱与狼藉。
墨清卿没有立刻回应,也没有流露出常人应有的惊愕或驱赶之意。他只是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孤峭的雪松,冰冷的视线如同两台最高精度的扫描仪,从谢京漠红肿发青的额角,细致地扫过他微微破皮、泛着血丝的鼻梁,再到那身平日总是纤尘不染、此刻却皱褶遍布、甚至有几处细微撕裂的白色制服,最后,定格在对方那双透过布满裂痕的镜片望来的、因生理性疼痛而氤氲着水光、显得有几分失焦和茫然的深蓝色桃花眼。
他在进行高速、冷静的分析处理。
伤情数据采集:额角皮下出血、软组织肿胀,符合高速撞击特征;鼻黏膜轻微破损,伴随毛细血管破裂;体内能量场频谱显示多处紊乱峰值,与遭受高强度空间乱流撕扯的模型匹配度高达92.7%。结论:物理层面创伤真实,能量内伤存在。疼痛反应验证:肌肉纤维不自主微颤、呼吸节律异常、瞳孔对光反射伴有短暂迟滞,均符合中度至重度痛楚的生理反馈模式。结论:痛感真实。
但关键变量 “平衡功能障碍” 的归因分析陷入僵局。严重视觉信号输入缺失与前庭系统可能因空间震荡受损,均可导致站立不稳。然而,目标肌群电信号反应存在难以解释的微妙矛盾,部分核心肌群稳定性读数高于预期……数据存在噪声,或存在未识别的干扰因素。结论: “无法站稳”存在真实生理基础,但不排除存在主观意识介入放大症状的可能性。可信度评级:待观察。
舱内陷入一种被无限拉长的、唯有精密仪器低鸣衬托的极致寂静。空气里混杂着空间撕裂后特有的辛辣臭氧味、极淡的、来自谢京漠鼻尖的微腥血气,以及……那股如同烙印般、独属于谢京漠的、清冽中带着硝烟与冷杉气息的能量残留,它们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方狭小的空间。
谢京漠在墨清卿长达十余秒的、毫无情绪波动的审视下,心底那根弦越绷越紧。这种沉默远比疾言厉色的驱赶更令人难以捉摸,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被拆解成冰冷的数据流。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僵局。于是,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尝试着移动重心,似乎想凭借自己的力量站直,但刚一动,便像是牵动了全身的伤处,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眉头紧紧蹙起,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晃荡了一下,手下意识猛地再次扶住冰冷的舱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才勉强没有再次瘫软下去。
“墨首席……”他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一丝近乎认命的颓唐,“这次……真是在阴沟里翻了船,狼狈至此。”他扯出一个混合着痛楚与自嘲的苦笑,嘴角的弧度都因疼痛而有些扭曲,“搞成这副样子……连最基本的空间坐标都成了模糊的光斑。现在强行进行空间跳跃,恐怕下一秒就会被失控的能量撕成碎片,尸骨无存。”他陈述着客观事实,语气平静,却将选择的重量和责任,看似完全推到了墨清卿面前。
墨清卿的思维核心如同超算阵列般冰冷运行。
方案A:立即驱逐。执行难度:低。目标当前状态生存概率评估:12.8%。后续风险:沃斯局高层指挥官在时空局航道内死亡,引发高强度外交冲突、局部军事对抗概率:94.1%。综合风险评级:极高,不可接受。
方案B:临时监管。执行难度:中。需提升舰内监控等级至Delta级,启动能量波动束缚场,低强度。目标在舰内潜在风险 破坏/窃密:存在,但可控。可避免即时外部冲突。综合风险评级:中,需密切监控。
逻辑链条清晰指向方案B。
就在墨清卿完成逻辑演算的瞬间,谢京漠因“虚弱”而微微晃动的身体,似乎“无意”间向前倾了一个极小的角度,额前几缕被汗水浸湿的黑色发丝,几乎要扫到墨清卿一尘不染的制服前襟。那带着痛楚温度的呼吸,也再次拂过墨清卿锁骨处那片正在由红转青的淤伤。
这个细微的动作,瞬间越过了墨清卿潜意识里为“潜在威胁物”设定的最小安全距离阈值。
几乎是一种刻入本能的防御反应,在谢京漠的身体任何部分即将碰触到他之前,墨清卿已然后退了半步,动作迅捷如电,精准地拉开了距离。他的动作冷静、克制,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如同避开一件可能带有污染或未知风险的样本。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周遭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度。
他没有说话,但那后退的半步和骤然变得更具压迫感的冰冷气场,已经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表达了界限。
谢京漠向前微倾的动作僵住,脸上的苦笑凝固了一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晦暗与计算。他迅速稳住了身形,低声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窘迫:“……抱歉,视线太差,头晕得厉害,没站稳。”
墨清卿依旧沉默。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测量仪,快速扫过舱内布局,最终锁定在角落一个用于固定备用能量管线的、带有环形卡扣的金属结构处。那里空间相对狭窄,远离控制核心,且便于监控。然后,他抬手指向那个方向,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平稳得如同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下达一个最普通的指令:“那里。保持静止。未经允许,能量波动超出预设阈值,或物理位置进入舰体核心区一米范围内,将自动触发最高级别防御机制,视同入侵处理。”
他没有说“留下”,也没有说“滚”,只是给出了一个“临时容纳”的、充满限制条件的框架。这完全符合他一贯的作风:在无法立刻清除且清除成本过高的潜在威胁面前,优先选择将其置于可控的、严密的监控之下,将不确定性降至最低。
谢京漠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是这种毫无温情、纯基于理性判断的“安置”。没有预料中的驱赶,也没有丝毫可利用的同情心,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基于风险管控的“处理”。他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恰到好处地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有计谋未完全得逞的微妙失落,有一丝被如此“物化”对待的自嘲,或许还有更深层的、无人能窥见的情绪。他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明白。多谢……收留。”然后,他依言开始艰难地、一步一顿地挪向那个指定的角落。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瘫软下去,手臂时不时需要扶一下舱壁,充分诠释了何为“视力不清、步履维艰”的伤患。
墨清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表演,直到对方终于在那个狭小的角落蜷缩着坐下,背靠冰冷的舱壁,将脸埋入臂弯,只露出红肿的额角和那副破旧的眼镜,仿佛化作了一尊沉默的、无害的雕塑,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墨清卿这才收回目光,仿佛只是处理完一个微不足道的程序异常。
他转身,走向主控台,修长的手指在虚拟界面上快速点击,重新校准被刚才空间异常扰动的航线,将侦察舰的静默等级提升至最高,同时向时空局总部发送了一条最高加密等级的、措辞严谨简短的讯息:「航道7B区域遭遇中度空间紊流,舰体轻微受扰,需短暂停留自检。一切可控,无需支援。预计抵达时间延迟,另行通知。」他只字未提谢京漠,这是目前最符合逻辑的选择——避免不必要的恐慌和过度解读。
随后,他调出舰内安全监控系统的底层权限,手动调整了数个隐秘探头的角度和焦距,将角落那个蜷缩的身影完全纳入无死角、高清晰度的监控范围内,并设置了能量波动监测警报,阈值设定在极低的水平,任何超出常规生命维持所需的能量起伏都会立刻触发警报。
完成这些,他才走向侧面的医疗柜,用权限打开,取出一管高效细胞修复喷雾和一支高浓度能量补充剂。他没有看向角落,甚至没有改变方向,只是手腕看似随意地一抖,两样物品便划出精准的抛物线,悄无声息地落在谢京漠手边最容易触及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谢京漠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像是被惊扰,但没有立刻去拿,也没有道谢,仿佛已经虚弱到无力回应。
墨清卿也不在意,径自走到主控椅坐下,闭上眼,开始进行深度的能量循环调息,以恢复之前战斗和高强度驾驶的消耗。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监控光屏上跳动的数据流和自身能量回路的稳定上,只有一小部分感知,如同最敏锐的雷达波,始终牢牢锁定着角落那个看似虚弱、能量场也的确紊乱不堪的身影。
他无法确定谢京漠的真实意图,情感认知的先天缺失让他难以解读那些细微的、可能蕴含深意的表情和语气变化。他只能基于可观测的物理数据、逻辑推演和风险评估来进行判断和应对。留下谢京漠,是当前逻辑链下的最优选择。至于对方那复杂的眼神、刻意维持的虚弱姿态、以及那些似是而非、暗含机锋的话语……在墨清卿的认知框架里,这些都属于需要过滤的“干扰项”或待分析的“异常数据”,需要更多的、持续的行为样本才能进行有效建模和分析。
侦察舰在寂静的次级航道中平稳航行,仿佛一艘航行在黑色冰海下的幽灵船。角落里,谢京漠在长久的沉默后,才缓缓地、似乎用尽了力气般伸出手,捡起了地上的药剂。他握着那管冰凉的修复喷雾,指尖在管身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阴影中,无人看见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复杂、混合着计划部分成功的算计、一丝被彻底“工具化”对待的自嘲、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更深层次的落寞与兴奋交织的弧度。
墨清卿的这种反应……比他预想的任何一种反应都更……棘手,更难以捉摸,但也因此,更让人心痒难耐,更想撕开那层冰冷的外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而墨清卿,则彻底屏蔽了所有“干扰项”,将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即将到来的汇报、对“镜光遗迹”数据的深度分析,以及对身边这个高度不确定“变量”的监控上。对他而言,谢京漠此刻只是一个需要严密监控的“高优先级异常变量”,一个亟待解析的“谜题”。至于这个“变量”在他绝对理性世界边缘投下的、那些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名为“困惑”的涟漪,则被他归为系统冗余信息,暂时搁置处理。
说一下昂,一个绿茶,一个情感丢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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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裂镜缚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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