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的白炽灯刺得景非昨眼睛发酸。
警察到达现场时,她正和那个男人扭打在一起,拳头砸在对方身上的闷响像是某种宣泄。即使被拽着头发向后扯,传来一阵阵撕裂的刺痛,她也只是机械地继续挥拳,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郁结全都砸出去。
直到被带到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钻入鼻腔,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耳后在流血。
现在,她坐在调解室的长凳上,手背肿起一块,关节还泛着红。
做笔录的民警是个中年男人,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一边敲键盘一边叹气:“你说你,见义勇为是好,但动手就是另一码事了。”
景非昨没吭声,盯着墙角。
“联系家属吧。”民警把她的手机推过来,“你朋友也行,叫个人来接你。”
景非昨犹豫了一下,划开屏幕,屏幕停留在通话记录上,页面的最上方是来自温瑾的未接来电。
这通电话是在医院检查时候收到的,她当时按掉了铃声,过后才用信息告知温瑾自己有事要处理。
她把通话记录往下拉,拨打出来另一个号码。电话接通,林昕的声音带着睡意,“……喂?”
“我进了派出所。”景非昨直截了当,“你能来接我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和一句咬牙切齿的:“地址发我,你等着。”
二十分钟后,林昕风风火火地冲进派出所,头发胡乱扎着,外套里还穿着睡衣。
她一眼看到景非昨,被满头的包扎吓了一跳,“你电话里不是说没什么伤吗?”
景非昨摊了摊手,“只是这一块有些皮外伤。”
林昕叹口气,一边跟民警交涉,一边上下打量着景非昨,确认她真的没有缺胳膊少腿,还时不时瞪她几眼。
一切处理完毕后,两人走出派出所,玻璃门在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景非昨刚走下台阶,就听见一声嘶哑的怒吼——
“你他妈给我站住!”
不知是不是专门等着她从门口走出来,那个男人挣脱女友的拉扯,踉跄着冲过来。
他额角的伤口已经结痂,但愤怒让那张脸扭曲得近乎狰狞,下巴上的胡茬沾着干涸的血迹,显得可怕非常。
“这事没完!”他挥舞着包扎过的手臂,纱布边缘渗出褐色的药渍,“老子要让你赔得倾家荡产!”
他身后的女人仍死死拽住他的后衣摆,整个人几乎被拖得悬空,“求求你别闹了!”
景非昨的视线与女人短暂相撞。
对方浮肿的眼皮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盛着饱含愧疚和疲惫的复杂情绪。
林昕已经条件反射地挡在景非昨身前,手机摄像头对准男人,“再靠近我就报警,故意伤害罪监控都拍着呢。”
男人似乎又被激怒了,突然抓起路边的易拉罐砸过来,但由于手臂力气受限,那个铝罐只是堪堪落在景非昨的脚边。
景非昨踏上一步,一脚将易拉罐踩扁,狠狠地往男人的方向踢去,然后转身快步走向马路,把歇斯底里的咒骂和女人压抑的啜泣都抛在身后。
林昕小跑着追上来,突然笑了一声,“那女的看你的眼神,活像你是来普度众生的菩萨。怎么?我们景大画家现在改行当救世主了?”
景非昨板着一张脸,“你的车停在哪里?”
林昕:“……”
“不知道你还走那么快!”
她领着景非昨来到车前,后者看着眼前漆都掉了几块的车,嘴角抽搐了几下,“你就开这小破车来的?”
林昕煞有介事;“我怕开太好的车来,那个混蛋会把你讹上。”她顿了顿,露出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谁知道他是这种德行,我估计即使你是乞丐,乞讨的碗都得被他叼走。”
景非昨冷哼一声:“也要看他叼不叼得动。”说着便打开副驾的车门,直接上了车。
林昕也拉开驾驶座车门,合页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转动钥匙通电,仪表盘亮起蓝光后,她单手搭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把空调出风口往景非昨那边拨了拨。
她的食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先和身边的人确认着目的地:“你现在是要去温瑾家?”
景非昨正望着窗外,闻言转过头来,耳后的纱布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刺眼。
她扯了扯嘴角:“我要是去温瑾家,也用不着叫你过来了。”
林昕瞪圆了眼,一拍方向盘。
“我就说哪里不对劲!你居然没让温瑾过来,她不是向来随叫随到的吗?”
景非昨没接话。
林昕嗅到了八卦的气味:“所以……”她压低声音,身体不自觉地往副驾倾斜,安全带被她拉得老长,“你和温瑾怎么了?”
最后一个词被她念得百转千回,像娱乐记者挖到了什么惊天绯闻。
景非昨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缠着纱布的地方,又晃了晃红肿的右手,“林大小姐,现在是跟你讲八卦的时候吗?”
她往后一靠,闭上眼睛道:“快送我回家,我头晕,只想睡觉。”
林昕撇撇嘴,目光扫过她凌乱的发丝和领口处若隐若现的淤青。
“但你这样子,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她伸手想碰景非昨的额头,又缩回手,“要不今晚去我那儿?”
景非昨闭着眼摇头。
“真不用。”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我就是需要一个人待会儿。”
林昕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景非昨苍白的脸色,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她伸手调高了空调温度,把车载音乐换成了一首舒缓的钢琴曲。
“行吧,倔死你算了。”她小声嘟囔,“但明天早上我得看到你报平安的消息。”
在得到了景非昨肯定的答复后,她倒车离开车位,后视镜里派出所的蓝白灯牌渐渐缩小,引擎的轰鸣声中,车子加速驶入夜色中。
回到家时已经过了零点,打开灯光的瞬间,景非昨终于从玄关处的换衣镜里看清了自己狼狈的模样:红肿的手关节、耳后泛红的纱布,风衣和牛仔裤沾满了尘土,里面的卫衣袖口也被撕扯出了一个口子。
她脱下外套和裤子,又试图直接把身上的卫衣脱掉,却在抬手时牵动了肩胛处的暗伤,直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最终不得不放慢动作,像剥皮般将衣服一寸寸卷下来。
艰难地卸下身上的衣服后,景非昨走进浴室,热水从花洒里喷涌而出,带走了皮肤上残留的尘土和血腥气。
挤出沐浴露的时候,弥漫在空气里的味道像记忆的一个开关,恍惚间,她突然想起昨晚温瑾的手指滑过她的后背、浴球擦过肌肤的温柔而细致的触感。
她猛地关上花洒,浴室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水滴砸在瓷砖上的声响,和她叹息般深深呼出的气息。
镜子上凝结的水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沿着景非昨映在镜中的轮廓滑落,像在流泪。
……
随意清洗了一下,她草草擦干身体,套上睡衣,布料摩擦过伤口时仍带来细微的刺痛。她把自己扔进被褥里,脸颊陷入柔软的枕头,眼皮终于沉重地合上,黑暗如潮水般漫过视野,疲惫感从四肢百骸涌上来,身体仿佛沉入深海。
不知道过了多久,景非昨的腿突然抽搐了一下,她踉跄一步,视野骤然亮起,踩到的却不是床或者房间地板,而是广场上的石板路。
广场上挤满了人。
景非昨站在人群中央,感受着周围人潮的涌动。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路边摊的烤肉香、某个路人浓重的香水味,汽车尾气的刺鼻气味,城市的喧嚣在味道中肆意地张扬着。
忽然一声尖锐的叫喊划破了广场上嘈杂的背景音。
“飞机!看天上!”
景非昨猛地抬头,周围的人群也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面孔齐刷刷地转向天空。
起初,她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一片湛蓝和几缕稀疏的白云。但紧接着,她注意到了——一个银色的光点,正以惊人的速度变大。
那不是正常飞行的高度和角度。
景非昨听到身边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那架飞机正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向广场俯冲而来。它变得越来越大,机翼的轮廓、舷窗的排列,甚至机身上的航空公司标志都清晰可见。景非昨的五脏六腑突然拧成一团,一股冰冷的恐惧从脚底窜上来。
广场陷入了短暂的死寂,仿佛所有人都在消化这个不可能的场景。
然后,恐慌如潮水般爆发。
“跑啊!”
尖叫声四起。人群像被惊扰的蚁群,向四面八方奔逃。景非昨被人流裹挟着向前,肩膀和手臂不断与其他人碰撞。
她回头看了一眼天空,那架飞机现在占据了半个视野,大得不可思议。奇怪的是,它坠落的速度似乎比应有的慢,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景非昨能看清机头下方黑色的烧灼痕迹,右侧引擎冒着浓烟。
景非昨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肋骨。
周围四散的人开始变少了,不是因为他们跑散了,而是字面意义上的消失。就像被擦掉的铅笔痕迹,一个接一个地,人们在她眼前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广场上的喧嚣也随之减弱,只剩下景非昨自己的心跳声和脚步声在耳边回荡。
她再次回头,飞机现在几乎填满了整个天空,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就在飞机即将撞上广场的前一刻,景非昨感到一阵强烈的坠落感。
她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斜射进来,在床单上印下一道金色的线条。
她盯着熟悉的天花板,花了整整十秒钟才确认自己躺在床上。没有闻见飞机残骸的焦味,反而闻见了煎蛋的香气。
景非昨突然想到什么,这个认知甚至已经让她顾不上继续平复噩梦带来的情绪,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冲出卧室,直到看到隔壁房间依然紧锁的门。
她这才松了口气,转身走向客厅,果然在厨房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温瑾背对着她站在灶台前,穿着件宽松的米色针织衫,头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得不像那个商界闻风丧胆的掌权者。
平底锅滋滋作响,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景非昨哑着嗓子:“你怎么突然来了?”
温瑾头也没回,手腕一翻,煎蛋利落地翻了个面。
“今天早上收到朋友的消息,说他昨天晚上看到你从医院出来。”
她关掉火,转过身,目光落在景非昨耳后的纱布上:“打了你电话没接,敲门也没应,我有些担心,就直接进来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上次帮你拿资料的时候,你告诉过我密码。”
景非昨回房间拿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好几条未接来电。
她抿了抿唇:“我没有质疑你的意思。”
温瑾将煎蛋盛进盘子,“所以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事情,”景非昨拉开餐椅坐下,“路上碰到一个神经病。”
她简短地概括了经过,只是刻意省略了沈知意和文件袋的部分。
温瑾将早餐推到她面前,似笑非笑:“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景非昨用叉子戳了戳煎蛋,金黄的蛋黄缓缓流出。她抬起眼:“你昨天不是在忙那个跨国并购案吗?我怕你担心,所以叫了林昕。”
温瑾没再追问,只是倒了杯温牛奶放在她手边。两个人安静地吃着早餐,晨光中只剩下刀叉碰撞的声音。
两人对坐,场景看似温馨,可不知道是不是景非昨的错觉,她觉得温瑾在生气。
空气凝滞如胶,藏着危险的情绪,沉甸甸地悬在头顶,像雷雨前的闷热,沉闷越积越厚,压得人胸口发紧,不知道何时暴雨会倾盆而出。
但直到吃完早餐,这一场雨都没有下下来。
温瑾拿出医药箱,示意景非昨坐近些。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纱布,消毒时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
“今天还要出门吗?”
“嗯,前段时间接的那个设计舞台投影的活。额外的商业合作,得去工作室。”景非昨感受着棉签在伤口上的凉意,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感,“你呢,今天没有工作吗?”
温瑾的手指在她耳后停顿了一下。
“我今天的工作是当你的司机。”
景非昨忍不住笑了:“我可付不起你的工资。”
温瑾重新贴好一块新的纱布,指尖在她耳垂上轻轻一捏,“免费。”
她收起医药箱:“送你去工作室以后,我再自己去温氏赚其他外快。”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的尘埃在光线下缓缓浮动。乌云似乎在逐渐散开,景非昨看着温瑾收拾医药箱时微微发抖的手指,突然意识到,或许刚刚她不是在生气,而是在害怕。
有了这样的想法,她却开口问:“刚刚吃早饭的时候,你在生气吗?”
温瑾难得地顿住了,仿佛在组织着语言,过了好一会,景非昨才听到她的声音。
“不……我只是在担心。从收到消息到看到你的时间里,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温瑾的下颌崩出了凌厉的线条,声音居然有些哽咽,“然后我看到你的伤口,又在后怕,怕万一那个人失手……”
景非昨愣住了,她靠近温瑾,有些不知所措地轻轻抱住对方。
温瑾额头抵住她的脸颊。
“不过也确实有点生气。你被人打了,进了医院,去了派出所,但你甚至都没有一个环节想到要告诉我。”
“对不起。”景非昨埋在温瑾怀里,声音闷闷的,“但是是我打了人。”
温瑾笑着放开景非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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