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工作室,明亮的光线、晴朗的天气,景非昨却死气沉沉。
她盯着屏幕,上面是修改了一上午的稿子。
坐了太久,后颈的酸痛像一根细针,从骨头缝一路扎进脑袋,她将数位笔扔在桌子上,伸手揉了揉脖子。
温瑾早上送她过来的时候还担心地询问:“你确定不需要休息?”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她无比肯定地说:“放心吧,小伤。”
而现在,这个“小伤”正用尖锐的疼痛嘲笑她。
景非昨抬手修改图层,肩膀的肿胀就像被火舌舔舐;下意识伸懒腰,撕裂般的痛感就让她不自觉地龇牙咧嘴。
更烦人的是,甲方要求的“既要十分有艺术感又要符合大众审美”的修改意见,像一团打湿的毛线缠着她,脑子不得清醒。
助理推门进来时,景非昨正盯着屏幕上扭曲的色块万分后悔。
“老板,你的咖啡。”
纸杯与桌面相触的轻响拉回她的思绪。
景非昨接过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瞬间在口腔炸开,浓烈的焦香混合着难以忽视的酸味,让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像是被人迎面揍了一拳。
她吐了吐舌头,舌尖上残留的苦味挥之不去,“不是为了提神的话,真不想喝这个。”
旁边的助理咬着吸管,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我觉得很好喝啊。”
景非昨对她竖起大拇指,目光扫过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到饭点了,你看着点两份外卖吧,我请。”
外卖送达时,景非昨刚保存完一版修改。
她掰开筷子,夹起一块牛肉,酱汁顺着筷尖滴落在餐盒边缘,香气扑鼻而来。
就在牛肉即将送入口中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景非昨瞥见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
她皱眉,犹豫了一下后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粗重的呼吸声,接着是一个男人沙哑的嗓音:“是景非昨吗?昨天从派出所逃开,你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
筷子停在半空,牛肉上的酱汁滴在了桌面上,形成一个小小的褐色圆点。
“我告诉你,没这么容易!”男人的声音里混着电流杂音,像是站在风口,“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你一分都别想少!”
景非昨缓缓放下筷子,声音冷得像冰;“警方已经调解完了,你再骚扰我,我不介意再报一次警。”
“报警?”男人冷笑一声,背景音里传来汽车鸣笛的声响,“你以为我怕?我告诉你,我——”
她直接挂断了电话,将手机反扣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旁的助理小心翼翼地抬头,嘴里还嚼着食物,含含糊糊地问:“老板,没事吧?”
景非昨安抚了助理几句:“没事,吃饭吧。下午还要跟我去一趟甲方公司。”
话罢,她拿起筷子继续进食,却发现刚才还诱人的牛肉此刻看起来索然无味,只能强迫自己咽下一口米饭。
……
工作日的午休时间聊胜于无,景非昨从午觉中浑浑噩噩地醒过来时,看着电脑屏幕上保护程序的动画,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她到底是怎么把一个无比自由的职业过得那么像坐班制的。
她回忆起这个项目的报酬,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因为钱。
想起下午的会议,她洗了把脸,招呼着助理整理资料出发。
两个金钱的奴隶刚走出工作室的大门,景非昨就看到了那个男人。他不知道以什么方式找到了工作室地址,应该早在这等候多时,靠在马路对面的电线杆旁,嘴里叼着烟,眼神阴鸷地盯着她。
景非昨脚步一顿,转头低声对助理说:“你先去公司,我随后就到。”
助理才听话地转身走开,男人就已经大步朝景非昨走了过来。
“躲我?”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牙齿,“昨天晚上冲上来得那么英勇,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景非昨冷冷地看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钱。”男人直截了当,“五十万,我保证消失。”
这个数字让景非昨白眼翻到天上,“做梦。”
男人脸色一沉,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你以为我在跟你商量?”
景非昨猛地甩开他,男人踉跄了一下,正要再扑上来,一个身影突然冲了过来,挡在两人中间。
是那个女生。
她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怒视着男人,“够了!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暴怒,“你他妈帮谁呢?”
女生没理他,转身对景非昨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景小姐,我保证他不会再来骚扰你了。”
景非昨皱眉,“这不关你的事。”
“我没办法不管。”女生苦笑,“我们两家……关系太复杂了。本来要订婚的,现在取消了,但生意上的牵扯还在。”
景非昨看着她疲惫的眼睛,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男人还在一旁冷嘲热讽:“装什么好人?要不是你多管闲事——”
“闭嘴!”女生猛地转身,声音像鞭子般抽过去,吼得男人身体一震,没再有动作。
再回头时,女生又对着景非昨轻声说:“快走吧,打扰到你了,实在是抱歉。”
景非昨看了她一眼,最终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没再关心这摊烂事。
她走到路边,用手机叫了辆车。几分钟后,一辆轿车缓缓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司机戴着白手套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景小姐?”
“嗯。”她简短地应了一声,拉开车门坐进后排。
车子平稳地驶入主干道,窗外的景色开始流动,隔音玻璃将城市的喧嚣完全隔绝在外。景非昨盯着自己的手,指节上的淤青已经转为暗紫色,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红灯亮起,车子停下。人行道上的人群匆匆而过,景非昨看着窗外,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直到对方消失在对面。她的思绪随着这个女人飘走,烦躁地揉搓着手腕上的佛珠。
直到司机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景小姐,金融中心到了。”
景非昨整了整衣领,应了一声,推开车门,快步穿过写字楼大厅,上到规定的楼层。
助理已经等在那里,看见她时明显松了口气:“老板,客户正在里面看方案。”
她顺着助理的眼神往会议室看了一眼,透过磨砂玻璃,她能隐约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
“把终版方案再检查一遍。”她压低声音对助理说,顺手理了理衬衫袖口,“特别是他们上次提出的那几个修改点。”
助理点头如捣蒜,景非昨不禁笑了笑:“不用那么紧张。走吧,该去会会我们的金主了。”
会议室里,投影机发出细微的嗡鸣,景非昨将设计稿投影在幕布上,对方的负责人是一个一个梳着油亮背头的中年男人,正皱着眉头用钢笔敲自己的下巴,笔与胡茬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让人徒生烦躁。
“整体概念不错,”负责人突然用笔尖点了点某处,“但这个色彩太传统了,我们要的是突破性。”
景非昨的嘴角始终保持着微笑:“我理解您的需求。”她划出另一页内容,是一版不同的色彩方案,“这一版……”
负责人点点头:“我看这一个就还不错嘛。”
景非昨脸上仍然挂着得体的微笑,但眼底却已经有了一丝灵魂出窍般的放空,内心的小人早就把眼皮翻上了天际。
后面这个“不错”的版本,正是先前不知道被打回来的第几个版本。
它当时收到的评价是这样的:这个色彩太大胆了,可以尽量保守一些。
她余光瞥见旁边正在记录的助理,显然后者也在困惑,平板电脑的蓝光映在她显得有些茫然的脸上。
景非昨想起圈内好友得知负责对接自己的人是谁时怪异的表情,她此刻终于读懂了那里面的同情。
她微不可查地叹口气,正准备继续往下讲,会议室玻璃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深灰西装的男人快步走到负责人身边,耳语几句。负责人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松弛的面部肌肉都变得紧绷。
“景老师,”负责人再抬头时,脸上的皱纹已然堆砌出夸张的笑容,连声音都慈祥了不少,他搓了搓手,“刚刚总部来电话,这个项目我们非常满意,就按原方案执行吧。”
这个突然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是一愣,景非昨看见一旁的助理迸发出惊喜的神情,下意识抓紧了手上的激光笔。
“好的。”景非昨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像是早有预料。
她放下激光笔,伸手关掉投影仪,突然的光线变化让所有人都眯起了眼。在渐暗的幕布上,最后一个消失的是她设计稿的署名,那行小字在阴影中倔强地闪烁了一下,才彻底隐入黑暗。
回程的路上,助理仍带着兴奋的余温,在景非昨身边喋喋不休:“那负责人可真够烦人的,但是最后怎么就突然通过方案了呢?”
景非昨笑了笑:“你去查查他们公司,看看背后有没有温氏控股。”
助理恍然:“老板的意思,是温总在给他们施压吗?”
景非昨用指尖敲着大腿侧,声音隐没在柔软的布料里,“只是我的猜测。”
助理有些不忿:“但其实按照您的设计,早就应该通过了才对。以前我们接的其他更大的单子,都没有这么消遣人的。”
景非昨哭笑不得地安抚道:“谁让你的老板资历不够。不过没关系的,至少他们给的钱够多。”
助理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但是老板,我就是因为你有名气才跟着你的啊……”
景非昨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她没有在诓骗自己的下属,本科时期的画作意外得到了巨大的关注,让她名声大噪的同时,得到了一位大家的青睐。
所以在毕业后,名师的关门弟子这一身份让她热度不减反增,各种邀约和合作接踵而至。
在国外时,有老师的撑腰,景非昨可以不去面对那些明里暗里的针对;如今老师不在身边,各方图她名气却又瞧不起她年纪的恶意开始层见叠出。
但遇到得多了,景非昨也能淡然处之,甚至乐在其中。
回到工作室时已经傍晚,她让助理先回去,自己则留下来整理最后的资料。
时间在忙碌中不知不觉地过去,收尾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她下意识想伸个懒腰,又赶紧打住,转而摸了摸耳后的纱布。
结案后,景非昨整个人轻松了不少,她突然想起温瑾早上说的话——“我朋友看到你从医院出来。”
可她清楚地记得,那家医院地处偏僻,周围根本没什么人。
她皱起眉,重新打开浏览器,凭着记忆搜索那家医院的资料。
网页加载得很慢,她一条条翻看着,有用的信息并不多,大多是些官方通告和医疗广告。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起。又是一个陌生号码。
景非昨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喂?”电话那头传来今天那个女生的声音,带着哭腔,“景小姐,他……他今天后来有再骚扰你吗?”
景非昨一愣:“没有。”
那边的人声小下去,只剩下环境的底噪,片刻后,她听到女生说:“那就好,打扰到你了。”
景非昨直觉哪里不对,赶在女生挂断电话之前出声:“怎么了?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女生好像终于管控不住情绪,声音在发抖:“他出车祸了,现在在重症监护室,我当时也在车上……”
“你也在车上?”
“对,我坐在后座,只是轻伤。”女生继续说,“警察说可能是刹车油管破裂,但我知道不是,他的车前段时间刚送去过检修,而且事前他收到过一通电话……”
女生的声音越来越小:“不……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想确认他有没有再骚扰你……抱歉。”
景非昨的脑海中突然闪过沈知意给她的那份文件——其中一个人的下场,和这场“意外”车祸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文件里的人死了,而现在的当事人还有生还的可能。
她还想再追问些什么,却只听到了短促的忙音。
她放下电话,思绪有些混乱。
正打算关掉电脑,却突然注意到屏幕的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链接。
那是一篇几年前的新闻报道,标题是《温氏集团注资XX医院,打造高端医疗体系》。
景非昨的指尖微微发凉。
她点开链接,快速浏览着内容。
报道中提到,温氏不仅投资了这家医院,还参与了其信息系统的升级改造,而在评论区,有人匿名爆料称该医院曾发生过患者**泄露事件,但很快被压了下去。
鼠标继续往下滑,很快页面就到了底,她最后只看到那篇报道的配图里,温氏的高管正微笑着和医院领导握手。
他们身后的一排人中似乎有熟悉的面孔,景非昨仔细一看,正是急诊为自己检查的那个医生。
一股刺骨的寒意如毒蛇般顺着背后蜿蜒而上,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把景非昨吓了一跳。
她拿起来,锁屏上是温瑾发来的消息:“待会我过去接你。”
简短的一行字,景非昨看了很久。
最终她锁上屏幕,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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