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不要了？！”月兰低声喝道：“竟敢一直盯着张三公子！那可是小姐的人。”
“小姐真好看。”
凌空的目光始终落在身着素色婚服的女子身上，她微微一笑道：“不是么？”
万寿山庄的大小姐，名唤沉蔺。
她肤色如雪，站在喜堂中央，似是这白茫茫一片中，唯一的焦点。
张三戴着白盖头，只露出下巴。
他伸出手，乖顺的被沉蔺从轿子里牵出来。
两人站在主宾位的灵牌前，弯腰拜天地。
张三能入赘万寿山庄，是得了天大福气，才攀上沉蔺的这根高枝。
凌空终于想起一个贴切的词，在人间应当被叫作，乌鸦飞上枝头。
她压根看不清张三的脸，凌空看的一直是沉蔺。
“张三，是人么？”
“不是人，”月兰奇怪地看她一眼道：“还能是什么。”
春寒料峭，想是这姑娘来的时候，冻坏了脑子。
月兰盯着凌空看了好半晌，心中兀自叹了口气。
只是可惜了她这张漂亮的脸蛋，生得倒是灵气逼人。
见月兰妈妈似被她的话梗住，凌空便想着换个话题再问。
“万寿山庄还有其他主人在么？”
凌空眨了眨眼，她探头探脑地望来看去，却好像只看见了沉蔺一人。
沉蔺与张三所拜的高堂，不过是两尊孤零零的牌位，冷冷清清地立在堂前，亲友席亦是无一人坐下。
凌空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月兰神色略显复杂。
“没有。”对着凌空的脸，月兰多了几分耐心，她摇了摇头，回答道：“大小姐是夫人与老爷的独女。”
凌空若有所思道：“这里的香饮子，我能喝么？”
还以为她要继续问出惊天大问题。
“……”
凌空的话上限高下线倒也低，攻守难防后，月兰默了片刻，她点头无语道：“可以。”
凌空端着盘子穿过长廊，眼角无意回头瞥过地面。
——月兰的影子在灯笼下扭动了一下，幅度细微得不似常人。她眨眨眼，再看去时却又一切正常了。
暗处一双黑漆漆的眼珠与凌空有一瞬的对视，却又很快移开，仿佛仅是她产生的错觉。
万寿山庄中人来人往，沉蔺还在前厅应付前来贺喜的宾客。
在前厅吃饱喝足后，凌空规规矩矩地去洞房给张三送合卺酒。
屋内点了白烛，火光幽幽，在夜里无声地燃着。
凌空进了门，她将手中的合卺酒放在桌上。
“你是自愿嫁与沉小姐的么？”
张三穿着素色婚服，正襟坐在床沿，嗓音带着怒气，“你是哪个院的丫鬟？！”
“竟敢在我面前说出此胡话！”
喜房内的桌子上还摆着两盘高高垒起的喜果，听到陌生的声音，他低垂着的头瞬间抬起。
盖头下的张三的的确确被凌空这番话气到了，他花费如此大的心思，才勉强入了沉蔺的眼。
今日却被山庄内的丫鬟如此羞辱！
待他日后掌了万寿山庄，定要将这丫鬟碎尸万段！
凌空啊了声，她心中盘算着，张三这便是默认了。
“这样啊。”
她随手抓了把垒起的长生果，便出了房，没再回头看一眼。
垂枝红千层下，果壳散落一地。
夜风轻拂过，凌空面无表情，嘴里嚼着长生果。
“你为何会在此处？”她冷冷开口。
树下一名与凌空差不多年龄的少年，她坐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将头埋进膝盖中小声地啜泣着。
得不到回应，两人之间渐渐弥漫出一种诡异的沉默。
万寿山庄小姐娶夫，山庄内人来人往的。
凌空特意寻了个僻静的地方，谁知吃到一半，冒出个人影。
“……饿。”
凌空递过一把长生果：“你能吃这个么？”
顾容从来不吃长生果，她一吃便会浑身冒疹子。
人抬起头，默默接过。
月下剥壳吃果，她们也算对影成三人了。
凌空道：“吃饱就别哭了。”
她拍了拍手，抖落身上残留的果皮碎屑，准备起身离开时，却被人拉住了衣角。
凌空低头看她：“还有事？”
时辰不早，她要回去休息了。
这人和凌空身上穿的衣料材质如出一辙，想来应也是万寿山庄的丫鬟。
“……没吃饱。”
“不哭。”
“还挺实诚。”
这下凌空来了几分兴致，她像逗猫似的，揉了把人的发顶，“你叫什么名字？”
“樱子。”
樱子？
凌空自然点头：“我叫空子。”
“今晚你能吃饱么？”
樱子摇头，软声道：“不知道。”
“谢谢。”
萍水相逢，凌空没有路见不平的品德，给亦无深究她人过往的癖好。
将月兰交代的事办妥，她便回到了厢房。
凌空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睛。
再过一日，她便预备启程，赶往南恒宗。
透过开着的半窗，雪白的纱幔随风摆动，锦帐映出道一晃而过的影子。
……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凌空就被一阵急促的喊声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她一脸懵懂地被拽出门去挂白灯笼。
“今日还有人要进门？”
“昨日娶的张三公子是正夫，今日的李四与王五公子是侧夫。”
原来如此，凌空了然，不过张三怕是不会再出来露面了。
“小姐与这两人认识多长时日了？”
“这哪是你一个小丫鬟可以打听的。”月兰摆摆手，示意凌空不要多嘴。
没有正面回答，那便是与张三的情况大差不差了。
见凌空还想开口，月兰先一步道：“是人。”
停顿了片刻，她又补了句：“可以吃。”
凌空唇角露出灿烂的笑，似春日灼灼桃花，“谢谢月兰。”
侧夫入庄的排场倒没那么大。
青天白日的，只从山庄小门抬进两顶轿子，连灯笼都是昨日用剩的，随手拿来凑合。
旧物再用倒不失为一种省事的法子，凌空才懒得琢磨沉蔺的心思，她只知道今日省了不少功夫。
许是凌空的容貌气质在人群中过于出尘，沉蔺在经过众人时，不知何时，脚步停在了她的身前。
沉蔺黑漆漆的眸子中，倒映出凌空的面容。
“你……的名字。”
“我？”凌空在一排人中抬头，她左右都看了圈，才确认沉蔺是在问她，“空子。”
月兰的呼吸不自觉地轻了几分，大小姐竟留意到了凌空。
“昨夜，是你送的酒。”
凌空面色如常，她点头。
月兰心中一惊，合卺酒是她亲自交代凌空送去的。
可小姐那时分明还在与宾客举杯交谈，怎会因此会记住凌空素未谋面的丫鬟？
莫非是凌空冲撞了张三公子？可她今早也并未瞧见张三出面闹腾。
好在沉蔺并未再开口细究，她抬腿转身离去。
今日进庄的李四和王五脾气大得很，比张三有过之而无不及。
凌空是深有体会。
待问出那个问题后，不出所料，她又被两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在他们看来，凌空这番话无异于没事找茬。
倒是凌空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他们二人为何要黑脸。
她干脆不再多想，又回来继续吃吃喝喝。
看来作为人间的这遭历练，很快便要结束了，凌空打算今日就走。
被月兰喊出去时，凌空嘴里还含着冰冰凉凉的香饮子，没来得及咽下去。
其余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间都在琢磨这新来的丫鬟到底惹了什么祸。
凌空与月兰并肩走着，她有些见不得月兰愁眉不展的样子。
“还要让我做什么？”
月兰问道：“方才你是最后见到两位侧夫的人？”
凌空道：“我是去找过他们。”
“他们不见了，”月兰哑声道，
“——就在你走后。”
“张三公子今日也不曾露面，可昨夜，唯有你见过他。”
两人已经走得远了，身后嘈杂的私语声被隔绝在正堂内。
凌空停下脚步，她不假思索道：“还有一人，也见过他们。”
——昨夜是沉蔺的喜事。
凌空话语间的指认十分明确。
月兰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她为何会放凌空进来？思绪像是被迷雾困住般，月兰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两人的影子相对，在地上拉得愈发修长。
凌空微微挑眉，眼里透出几分新奇。
胆子是她众优点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月兰却是第一个真心夸赞她的人。
似是春风拂过般，凌空的心里暖暖的。
“真的不是我，你去问樱子。”
樱子？
月兰按上太阳穴：“万寿山庄里，从没听说过有这人。”
凌空想了想，她指着月兰脚下道：“她就在这啊。”
影子不断延伸拉长，不知何时，停在了拐角的阴影处。
沉蔺从角落走出来，她平静道：“你发现了。”
自沉蔺出声的刹那，整个万寿山庄像是被施了诡异的咒语。
前厅宾客热络交流的动作瞬间僵住，仿佛被无形的定身术定格。
月兰脸上的神色也顿时凝滞，眼眸中变得黯淡无光。
所有人与自己脚下的影子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潜入地面，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沉蔺脚底的阴影下。
山庄外的迷雾愈发浓重，悄然蔓进山庄内，这里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或许说，除开凌空之外，万寿山庄内早已无活人。
凌空的神色倒是毫无意外，她唔了声，问道：“这次你吃饱了么？”
三桩买卖，三个人，可她还欲再留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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