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正,洮州,归云客栈。
空气沉滞如铅。王昌龄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在桌椅间焦灼地踱步。疲惫感早已是附骨之疽,但他不敢,也不能上楼歇息。两个尚未归来的弟子是悬在心头的一把钝刀,缓慢地割扯着他的镇定。
他真想立刻冲出去,冲到西市去,亲眼看看那两个孩子到底怎么了。但他的理智紧紧扼住了这个冲动。
客栈里尚有其他惊魂未定的学生,更遑论屋内李白近乎脱力的沉睡。此时的他,是这一行人中仅存的清醒的人。
手心手背都是肉。留下,是煎熬;离开,更可能铸成大错。他只能在原地徘徊,每一息都如一个时辰般漫长。
客栈掌柜自柜台后缓步踱出,这位见惯了南来北往风尘客的老者,自这一行人踏入客栈的那一刻起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们身上非同寻常的疲惫与沉抑。
那不似寻常旅途的风霜,更像刚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勉强用最后一丝意志力支撑着躯壳。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诗家夫子”追捧潮中,他也为这位文士的处境暗暗着急。
“王夫子,您……面色实在不佳,上楼小憩片刻如何?”掌柜的声音带着岁月磨出的温和,“我亲自在此守着,若那两位公子平安归来,必定立即上楼唤醒您,一刻不会拖延!”
王昌龄疲惫地摆摆手,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意:“多谢掌柜好意。只是……不见两个孩儿平安进门,躺下亦是睁眼枯等,不如在此守着。”
掌柜轻叹一声,无奈摇头,转身去往厨房。不多时,便捧回一碗腾腾冒着热气的羊汤,薄薄的油脂凝在汤面,几片青菜叶子漂浮其上。
“暖暖身子,权当提提神吧。”掌柜将汤碗轻轻推至王昌龄面前。
一股温暖的、混杂着羊肉腥膻与葱姜辛香的热气扑面而来。王昌龄哑声道了声谢,双手捧起粗瓷大碗,这才感到自己手指冰凉。
他小口啜饮着,滚烫的汤汁流过喉咙,短暂熨帖了胸腹,却无法真正温暖那冰封般的心底焦灼。目光,依旧锁在那扇紧闭的大门上。
巳正,长安,暗阁。
夜枭从冰冷的椅背上霍然抬眼。
黑暗的密室里只有飞天镜在案头幽幽散发着微光。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手指飞快地点开镜面。
【灰雀】:甲字!董彪失踪事发,军营内部戒严。同时全城戒严令已下,城门紧闭,街巷封锁!
【灰雀】:乙字!吐蕃人已入西市,但目标未在万来客栈!现因戒严被困西市,身份恐暴露!
两个坏消息!
夜枭并不意外唐军发现董彪失踪——这本就在算计中。他原本的计划是利用军队内部排查时必然导致的对外防御松懈空隙,让吐蕃小队轻松潜入,直扑万来客栈,制造混乱,杀人,潜踪匿迹。他甚至还许诺了额外三成的军火利诱那位吐蕃小头目,确保对方死心塌地。
他用吐蕃语暗骂一声,猛地一拳砸在坚硬冰冷的乌木案上。
戒严!全城戒严!范围竟然从军营瞬间扩大到了全城?那个霍英华,反应太快了,快得超出了夜枭最坏的预判!
他以为董彪的失踪会在军营里先掀起风波,盘查内部,查验关隘,寻找内鬼……这个过程至少需要半个甚至一个时辰,足以让吐蕃小队完成猎杀并利用混乱离开。他没想到霍英华竟如此敏锐,几乎立刻就断定了外敌潜入的危险性,下达了最严酷的全城铁锁令!
更糟的是——万来客栈扑空!
李白!那个谪仙人!他之前的习惯,明明就是往人多眼杂的大客栈钻,以此混淆视听!这次怎么偏偏选了个不起眼的地方?情报失误?还是李白……察觉到了什么?
该死,该死!城中客栈何其多,在戒严的铁网下,从西市向外一寸寸排查?等找到他们下榻之地,黄花菜都凉透了!
他低头再看飞天镜上灰雀的消息,巳初!
也就是说,早在巳初时,唐军就发现了董彪的失踪,也几乎是在同时启动了戒严令。在此等危机时刻,灰雀汇报洮州动向应当精确到每一刻,可是眼下已接近午初,他竟毫无反应!
太奇怪了。
他主动联系灰雀,但讯息如同石沉大海。
显然,洮州城内的诗牌信息也被彻底掐断了。朝廷有令,边防军将领有权在紧急事态下宣布关闭诗牌通讯。诗牌,本州诗板,哪怕是相对独立的飞天镜,都会陷入静止状态。
这必然是霍英华下达的命令,预示着洮州进入警戒状态,也意味着夜枭彻底失去了对洮州的掌控。
灰雀暴露了吗?西市那群吐蕃人是不是已经被挖出来了?整个计划如同脱缰的野马,正冲向毁灭的深渊。
暗阁里死寂一片,只有夜枭粗重的呼吸和焦躁来回踱步的足音。
计划被打得粉碎,他精心编织的毒网,反而让猎物暂时安全,却让自己豢养的毒虫暴露在猎人眼前!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寄希望于灰雀能将他最后那条指令完成……抛尸洮河,制造董彪醉酒溺亡的意外假象。
只有戒严解除,通讯恢复,他才能重新掌控局面,遥控完成这场刺杀。
午初,洮州,归云客栈。
“咯吱——”
大堂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气。王昌龄猛地抬头,目光逐渐聚焦到门口的两个身影上。
进来的正是裴五和姚二十六!
两人手里都提抱着一大堆刚买回的东西——干馕、肉脯、水囊,还有一小包盐……
王昌龄霍然起身,动作太急,眼前甚至黑了一下。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趴在桌上睡着了,身上还披着一条厚实的毛毯,想必是掌柜悄悄盖上的。
“夫子!”
姚二十六声音带着哭腔,几乎失语。裴五也明显心有余悸,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快步走到王昌龄面前。
“夫子,学生回来了。”
王昌龄几步抢上前,心口那块压了一上午的巨石轰然落地,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他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疲惫已经到了极限,身体晃了晃。
“慢点慢点!”掌柜也赶紧跑过来帮忙搀扶,“看把夫子熬得!没事就好,快坐下说!”他眼疾手快地接过那些零零散散的东西放在一边,又扶住踉跄的姚二十六。
“你们……你们……”王昌龄在掌柜的搀扶下坐回椅子,上下打量着他们,“怎么样?受伤没有?到底怎么回事?为何耽搁这么久?为何一条讯息也无?”一连串的问题抛出,夹杂着后怕。
裴五深吸一口气,按住同样惊魂未定的姚二十六肩膀,努力组织语言,语速急促但还算清晰:
“夫子……我们没事,只是虚惊一场。”
“本来在西市一切顺利,采买都快齐了。最后只剩下火链……洮州天干物燥,引火之物管控极严。寻常店铺根本没有火链售卖,只有一家官办的杂货铺才有,且需查验身份文牒并登记。”裴五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我们找了好一阵才找到那家铺子,排队登记又耽搁了不少时间。本应巳初一刻就能买齐离开的,结果拖到了巳初三刻。”
“好不容易买了火链,刚走出店门,准备马上赶回。突然、突然就听到四面八方的锣响!士兵!好多士兵冲出来!大声喊着什么‘奉令锁城,街市封闭,所有人原地等待盘查!擅动者视同作乱!’”
姚二十六此时终于缓过一口气,哆哆嗦嗦地补充:“吓……吓死人了夫子!街上一下子全乱了!人挤人,哭的喊的……兵爷拿着长枪把守着路口,只准进不准出!”
“我们就这么被堵在了西市里面,根本动不了!只能跟所有人一样,被赶到一边的空地上,等着……等着被一个个盘问。”裴五回想起那令人窒息的一幕,眼中余悸犹存。
“他们查得极细,叫什么,从哪里来,干什么,住哪里……带的每一样东西都要搜过、问过,盘查完一个才放走一个……”姚二十六急切地补充。
“学生知道夫子必定焦急万分,在排队时便数次试图通过诗牌向您禀报情况,解释延误。可是……”他苦笑了一下,“诗牌毫无反应。广文集贤的时辰校正贴也停了。学生便猜想,恐怕是城中的通讯也被一并切断了。”
王昌龄听着,脸色随着他们的讲述时青时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沉重地点点头,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彻底将他淹没。“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心神骤然松懈,连支撑着坐直的力气都瞬间消失。他身体一软,头靠着冰冷的椅背,双眼缓缓阖上,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便被汹涌而来的沉沉睡意吞噬。
“夫子!”裴五和姚二十六惊呼,急忙要上前。
“别急别急!让夫子歇口气!”掌柜低声道,急忙摆手示意他们噤声,动作麻利地拾起地上的毛毯,重新盖在王昌龄身上。这位诗家夫子呼吸已然变得悠长而均匀,竟是坐着就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中。
裴五和姚二十六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担忧、歉意与如释重负交织的复杂情绪。两人无声地松了口气,也只觉得双腿发软,找了个条凳坐下,趴在桌上小憩。浑身力气仿佛都被刚才的叙述抽干了,连上楼回房的力气都没有。
掌柜看着这疲惫不堪的三人,轻轻叹了口气,准备关店静候。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李白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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