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妢一直坚信，自己已经将“黎柯”这个名字成功地从生命里彻底清创。
整十年时间的砸疮消肿，就像工作中处理那些反复感染的病灶一样。邢妢将关于那个夏天的一切记忆，连同多年来那些莫名纠缠自己的梦境，彻底地剥离、缝合、覆盖。留下的疤痕浅淡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直到手机在消毒水气味弥漫的更衣室柜子里尖锐地震动起来，邢妢才从愣神中抽离出来。
是林薇。屏幕上跳跃的名字伴随着一张灿烂的婚纱照头像。
“妢妢！你到哪儿啦？今天正式的仪式都结束啦！After party就等你了！” 电话那头林薇的声音裹挟着喧闹的音乐和笑声，几乎要冲出听筒。
邢妢用肩膀夹着手机，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冲刷着刚刚洗过、有些发红的指尖。邢妢的习惯是下班前洗两遍手，好像这样才能冲掉那浸入肌理的疲惫感。
“刚下手术台。”邢妢的声音带着长时间专注后的沙哑，“酒吧地址发我，我马上过来。”
林薇在那头夸张地叹了口气，随即又兴奋地拔高音量：“好吧，那你快点！正好老同学们都在。还有还有，你绝对想不到谁来了！”
是谁来了？
邢妢敷衍地嗯了一声，其实她对老同学的八卦兴趣寥寥。如果不是和林薇快二十年的闺蜜情，她现在只想下班回家，陷进那张柔软的蓝色大床里，让睡眠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淹没所有感官。
“是黎柯！你初中同学！我的天，他竟然来了！你俩高考后都有十多年没见过面吧！”林薇的语气依旧夸张。
“黎柯”。
这两个字像两枚冰冷的探针，毫无预兆地刺入邢妢的神经末梢。冷水刺激过的手指猛地一紧，刚刚缓解的酸胀感再次袭来。同时胃部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条件反射般的痉挛。
邢妢多年前的窒息和无力感再一次充斥在小小的更衣室里，无数个破碎梦境的片段瞬间涌入脑海——梦境伊始光怪陆离，最终总会定格在一个画面上。
一个男人转过身，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向她，甚至不需要任何表情，一股冰冷的、毫无来由的恐惧就会像藤蔓一样绞住她的心脏，让她在窒息感中猛然惊醒，冷汗涔涔，徒留一室死寂和胸腔里失控的、如擂鼓般的心跳。
这种生理性的惧怕，莫名其妙，却又真实得可怕。
“哦，是吗?”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秋日踩碎的落叶，邢妢努力维持着声音平稳。
挂了电话，邢妢抬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绿色洗手衣、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青黑的女人。镜中人眼神疏离，仿佛刚才听到的不是人名，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医学名词。
十分钟后，邢妢已经坐在出租车的后座。窗外的城市霓虹流淌成模糊的光带，而她在脑中复盘今天那台手术的细节，试图用理性的框架禁锢任何可能翻涌而来的情绪。
邢妢只成功了大约五分钟。随后，那种熟悉的、冰冷的悬空感又悄然袭来。
推开酒吧厚重的大门时，热烈的声浪混合着酒精、香水和食物残余的味道，像一堵有温度的墙猛地向邢妢压了过来。
灯光暧昧昏暗，人影在烟雾和音乐中晃动扭曲。邢妢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大脑有片刻的晕眩。但她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穿着夸张吊带裙、笑得前仰后合的林薇。
几乎同时，林薇也看见了她，尖叫着扑过来，带着浓重的酒气抱住邢妢：“哎呀！我们的邢大医生总算到了！罚酒三杯！必须罚！”
邢妢被林薇半拖半拽地拉进人群中心，一杯冒着细密气泡的香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塞进手里，冰凉的杯壁激得她掌心一缩。几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和邢妢笑着打招呼，一些程序化地寒暄，客套，问及工作。她勉强应付着，嘴角维持着一个得体的、微小的弧度，简单用“还行，老样子”搪塞过去。
人的感官在此刻被蒙上了一层膜，所有的声音都隔得很远。邢妢全部的潜意识都在疯狂地扫描、搜寻那个特定的、让她恐惧的信号。
然后，毫无预兆地，她的视线被钉死了。
在连接着露天阳台的拱门旁，一个男人斜倚着门框，仿佛立在喧嚣之外的一个孤岛上。
指间一点猩红明灭，青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下颌利落的线条。一件简单的灰色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解开着，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比少年时的肩膀宽阔了许多。他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是彻底放空的，带着一种与眼前所有热闹格格不入的、冰冷的疏离感。
时间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粗糙的痕迹，只是变迁沉淀得更加内敛，也更难以接近。
是黎柯。
那一刻邢妢清晰地听见了自己体内某种东西碎裂崩塌的巨响。是那整整一面她用了十年时间一砖一瓦砌起来的、名为“遗忘”的墙，瞬间土崩瓦解，碎成齑粉。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掏了一把，留下一个呼啸着穿堂风的空洞。呼吸骤停，血液似乎都忘了流动，四肢瞬间变得冰凉。
十年。三千多个日夜。她所有自以为是的痊愈和放下，都在他出现的这一秒，显得可笑又可怜。
黎柯仿佛感应到了那束带着颤栗的注视，缓缓地、带着某种被打扰的不愉快，转过头来。
两个人的目光就这么在空中猝然相撞。
黎柯的眼神起初是陌生的，带着社交场合下惯有的、略带审视的淡漠。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愕然，像是认出了一件本以为早已遗失在时间洪流里的旧物。最后愕然迅速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极深又复杂的凝视，锐利得像把手术刀，仿佛要通过她的眼睛，看进那个刚刚崩塌的、一片狼藉的内里。那眼神里，没有惊喜，没有久别重逢的暖意，只有一种冰冷的确认，和一丝几不可察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仿佛在说：看啊，十年过去了，你依然还是这副轻易就能被影响的样子。
黎柯自然地灭了烟，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节奏感。
然后，朝着她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穿越晃动的人影和迷离的灯光，也穿越了横亘在他们之间那沉默的、荒芜的十年。
周遭的喧哗重新涌入耳膜，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邢妢能感觉到自己冰冷的指尖微微发颤。她强迫自己站定，像一株遇到危险而僵直装死的动物，用尽全身力气握紧冰冷的酒杯，生怕它从颤抖的手中滑落。
黎柯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距离近到邢妢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夜风的清冽气息。这片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邢妢？”他的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沙哑，直直刺入她耳膜。
邢妢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维持住面部表情的静止，才没让自己在那熟悉又陌生的声线里溃不成军。喉咙发紧，挤出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黎柯。”
“好久不见。”他微微颔首，目光依旧胶着在她脸上，像是在确认每一个细节。“十年零三个月。”他准确无误地报出了时间，语气平淡无波，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却在她心底掀起滔天巨浪。
邢妢惊愕于他竟然记得如此清楚。
林薇注意到全身僵硬的邢妢，在一旁出言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天哪黎柯！你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现在在哪发达呢？大家都好奇死了！”
黎柯将目光从邢妢脸上移开，让她得以稍微喘息。他的视线掠过林薇，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社交式的弧度：“谈不上发达，做点和教育相关的琐事而已。”
他的回答轻描淡写，避重就轻。然而，他的注意力似乎很快又回到了邢妢身上。目光在她过于苍白的脸和紧握酒杯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那点弧度变得有些意味不明，甚至带上一丝极淡的嘲讽。
“你看起来，”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地砸在邢妢紧绷的神经上，“有点紧张。”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捅破了邢妢所有勉强维持的伪装，将她的狼狈和恐惧**裸地摊开在灯光下。耻辱和愤怒混合着冰冷的恐惧，猛地冲上头顶，让邢妢产生一阵剧烈的眩晕，没有解药。
他看出来了，甚至直接点了出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难堪的傲慢。
邢妢被步步紧逼，即将崩溃，再退一步就是黑暗深渊。
他凭什么？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她？她是什么值得研究的、情绪失控的标本？就因为当年没有和他上同一所高中？所以他认定她脆弱、善变、不堪一击，值得他在十年后用这种方式来验证他的论断？
窗外的夜空，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冷冰冰地悬着，清辉黯淡。
明明第十五夜已经过去了。而黎柯，偏偏出现在了这第十七夜。
是一个迟到了太久的、冰冷的审判。
邢妢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仿佛此刻不是站在坚实的地板上，而是在一处深渊的边缘，脚下是呼啸的风。而会将她推入这深渊的，正是自己那该死的、无法控制的、莫名其妙的生理反应和眼前这个，她曾以为早已彻底告别的人。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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