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音乐更换,酒吧的喧嚣从耳边潮水般褪去,邢妢只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嗡鸣和心脏失序的狂跳。黎柯那句“你看起来有点紧张”摧毁了她所有试图维持的体面。
几乎是凭借着多年训练出的职业本能,邢妢才没有在林薇和其他同学探究的目光中彻底失态。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太累了,刚下手术”作为万能借口,落荒而逃。
推开酒吧的大门的瞬间,走廊的冷风像一记耳光刮在脸上,给邢妢带来短暂的清醒。她急需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仿佛身后有恶鬼,再多停留一秒,就被追魂索命。
走廊的光线昏沉,通往电梯的那一小段路好像没有尽头。就在她即将到达电梯间的时刻,有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猛地从侧后方阴影中伸出,死死攥住了邢妢的手腕!皮肤接触的刹那,那股熟悉的、梦魇般的恐惧感如同高压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
“松手!”邢妢突然失声尖叫,像被烙铁烫到皮肤一样剧烈挣扎想甩开那只铁钳般的手。恐惧压倒了一切,只剩下最原始的躲避和反抗。
黎柯的身形从阴影中完全显现出来。此刻的他,并不像刚才那个带着审视和嘲讽的样子。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反而那双眼睛在昏光下黑得吓人,里面翻涌着邢妢完全无法理解的、令人心悸的暗潮。
“你有病吧,松手啊!”邢妢的声音带上了崩溃的哭腔,徒劳地扭动着手腕。身体被他半强迫地拖着往电梯间走。走廊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喊声在回荡,显得异常凄惶无助。
黎柯突然猛地停下脚步。因为邢妢已经低下头,狠狠地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背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所有积压的厌恶和无法解释的恐惧,以及最深重的、对抗不了的无力。
黎柯的身体僵了一下,但他没有松手,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吃痛的声音,只是垂眸看着邢妢,依旧沉默。这种无声的承受比怒吼更让邢妢害怕。
最终邢妢松了口,嘴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这一口,她下了死劲,尝到了血腥,也尝到了自己徒劳的绝望,翻不起任何波澜。
刺耳的音乐声骤然涌入耳中。原来他们已快到电梯口,旁边就是一家大型KTV的入口。夜晚最热闹的时候,花花绿绿的霓虹灯光闪烁,打扮入时的男男女女穿梭往来。他们这突兀的拉扯,立刻吸引了所有看客的目光。进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像看一出免费的街头戏剧,脸上带着暧昧或玩味的表情。
这种场合,一个挣扎欲泣的女人和一个强行拉扯的男人,故事似乎不言而喻。
“哥们,别强上,和妹妹好好聊聊。”一个穿着花衬衫、满身酒气的油腻男人凑近,不厌其烦地给黎柯传授着自以为是的“秘诀”,然后又嬉皮笑脸地转向邢妢:“妹妹别犟,人都出来了,这一晚上挣的钱不都是你自己的了?听大哥的,做什么工作不挣钱啊,对吧?”
邢妢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脸色惨白如纸。在这些人的目光里,她成了一个明码标价的物品,她的恐惧和反抗此时成了可供观赏的戏码。
黎柯回头瞥了那个男人一眼,眼神冰得让油腻男的笑容僵了一下。然后竟低声吐出两个清晰的字:“多谢。”
这一声“多谢”像最肮脏的淤泥,拽邢妢入泥潭的瞬间堵住了她的喉咙。
他谢什么?谢那个男人把她当成了“公主”?还是谢他提供了如何“搞定”她的建议?巨大的荒谬感和屈辱感淹没了邢妢。而那男人却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嘿嘿笑着:“谢啥,都是兄弟!”
就在这时,电梯门“叮”一声打开。黎柯不再理会旁人,猛地用力,粗暴地将失魂落魄、不再挣扎的邢妢拖进了空无一人的电梯。
狭小密闭的电梯隔绝了外部的嘈杂和那些令人作呕的目光。冰冷的金属壁映出两个扭曲的身影。邢妢背靠着梯壁,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手掌的力度和……被她咬出的血腥味。铁锈味顽固地盘踞在她口腔里,已经渗入喉管,渗入胃腔,成为一种永久的、带有痛感的印记。
“你松手,我不想恨你……”吵闹的夜场音乐被关在外面,电梯下行的轻微失重中,邢妢的声音微弱带着彻底的疲惫和绝望。
她以为黎柯没听见,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半天得不到回应。邢妢只能抬起头,用盈满了恐惧和生理性泪水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黎柯转回视线,对上她的目光。电梯顶灯冷白的光线打在他脸上,他看见了邢妢眼中的恐惧,那恐惧取悦了他,或者说,印证了他某种黑暗的猜想。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回应,声音低沉却像重锤砸碎了邢妢最后一丝侥幸:
“你可以,恨我。”
瞬间,邢妢眼中的泪水凝固了。这不是允许,不是挑衅,而是一种冰冷的赐予。他不要她的理解,不要她的原谅,甚至亲手将“恨”这种情感,作为一种选项,塞进了她手里。
电梯到达负一楼,门开了。黎柯松开了手,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径直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禁锢突然结束,刚刚的一切冲突像是一场荒诞的戏剧。邢妢是小丑、是提线木偶。操控者放手,喧嚣就落幕。
电梯又开始上行,地下变为地上。到达一楼,电梯一停,邢妢就踉跄着冲出电梯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落魄地钻了进去。
出租车里,她蜷缩在后座。黎柯的身影、眼神、声音和那句“你可以恨我”,不受控制地在邢妢脑海里盘旋,生理性的战栗余波未平,胃部依旧紧绷。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理智。
仅仅因为年少时一场无疾而终的暧昧?因为那个没有好好说再见的夏天?不,这不足以解释。成年后,她面对过更多更复杂的情绪和压力,从未有过如此失控的、源自身体本能的剧烈反应。
这恐惧,来得莫名其妙,却又如此真实霸道,刻进了她的基因里。
回到家,冰冷的寂静扑面而来。卧室里那张蓝色的床单此刻看起来像一片沉默的、等待吞噬什么的深海。她甚至没有开灯,直接瘫坐在床边,在黑暗中大口呼吸,试图平复依旧过快的心率。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小臂,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种寒毛倒竖的惊悸感,空气里好似有消散不去的血腥味。
黎柯看她的眼神不是久别重逢应有的。没有惊喜,没有怀念,只有冰冷的审视,和那一丝仿佛看穿她所有狼狈不堪的了然。
一种被误解、被轻视的愤怒,微弱却顽强地,时隔多年又一次从冰冷的恐惧废墟中探出头来。但这愤怒很快又被更深的无力感淹没。因为无论原因为何,她的身体反应是真实的、无法掩饰的。
在他面前,邢妢确实像个可笑的、无法控制自己的弱者。这认知比恐惧本身更让她感到耻辱。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是林薇发来的微信。
【妢妢,你没事吧?看你刚才脸色好差。】
【向南说黎柯也走了,他之前好像也问你来着……感觉他变化好大,比以前更捉摸不透了,不过帅也是真的帅哈哈哈!】
【哎,他好像过段时间就要走了,听说是去国外做什么长期项目。】
【你不舒服就快休息……】
林薇还是向往常一样热衷八卦,邢妢已经注意不到林薇其他关心的信息。
“过段时间就要走了”。这几个字像小小的锤子,敲在她的心口。
他又要走了。就像十年前一样。
这一次,甚至连一个仓促的告别都不会有。她就会再次变回他记忆中那个“紧张失措”、“情绪化”的模糊影像,成为他“情感无法维系十年”论调的又一个佐证。
凭什么?
那股微弱的愤怒再次窜起,混合着不甘,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雨水开始敲打窗户,淅淅沥沥,渐渐变得密集。秋雨带着寒意,浸润着干燥的土地,也浸润着她冰冻的心绪。那些被她强行压抑了十年的、关于那个夏天的模糊记忆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不是清晰的画面,而是一种感觉——阳光炙烤操场的味道,试卷沙沙的声响,他偶尔投来的、让她当时心跳加速的目光,以及最后……那欲言又止的沉默和仿佛被抛下的空洞。
当时的感觉,是失落,是迷茫,是青春里一场无言的阵痛。绝非是这种成年后依旧能让她生理性崩溃的恐惧。这两者之间,缺失了至关重要的一环。
雨声渐大,敲击出混乱的节奏。邢妢闭上眼,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混乱。各种情绪像被雨水浸透的泥土,开始混合,变得泥泞不堪,再也无法清晰地剥离。
黎柯的出现,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鸣,炸响了她死水般的生活。而这后续的绵密秋雨,正无声地润透她内心的冻土,让那些深埋的、混乱的、甚至她自己都不明了的东西,开始无法抑制地……破土而出。
她知道,今晚注定又是一个无眠之夜。比失眠更让她不安的是,她发现,除了恐惧,某种早已死去的好奇心,似乎也在这场雨的滋润下,悄然复苏了。
那血腥味,已经开始锈蚀她的世界。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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