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碎裂的纹路，像蛛网般爬满那句冰冷的信息。邢妢坐在洗手间冰凉的地砖上，很久都没有动。她被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就像被困在黎柯织就的无形之网中。
最终，腿脚的麻痹和即将到来的交班逼迫她起身。邢妢捡起手机，屏幕依然亮着。她用冷水用力拍打脸颊，抬头看向镜中那个面色惨白、眼带惊惶的女人。自言自语道“不，不能是这副样子。”
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将那些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去，锁进最深处的角落。然后拉开门，重新走进了医院的走廊。
她走得很快，白大褂的下摆带起一阵风，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甚至对迎面走来的护士点头时，还能扯出一个极淡的微笑，转瞬即逝。
但只有邢妢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取代了之前的恐慌。她知道明天晚上七点整，自己一定会准时出现在那个老书店。不是期待，不是妥协，而是像走向一场早已注定结局的手术，明知过程会痛苦不堪，却无法逃避。
下班时，雨已经停了。整座城市被雨水洗刷过，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破碎迷离的光影。邢妢坐进车里，却没有立刻发动。密闭的空间里，安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点开了那个深海蓝色的头像。朋友圈一片空白，没有签名，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一片令人捉摸不透的虚无。
第二天，邢妢都像个精密的仪器在执行预设程序。查房、开医嘱、写病历、参与会诊。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的话比平时更少，眼神避免与任何人长时间接触。工作效率高得惊人，同时也冷漠得吓人。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每看一次手机，都像是在倒计时服刑。下午五点，邢妢稍微提前一点离开医院，理由是“有些不舒服”。
她没有直接去城南，而是先回了家。她需要一个完整的准备时间，一个优秀的战士，没有趁手的兵刃但需要完整的盔甲。
站在衣柜前，她犹豫了很久。穿什么？职业装太刻意，休闲服太随意。最终她选了一件最简单的黑色针织衫和牛仔裤，像是要赴一场最普通的约，而不是走向一个可能再次撕裂她的深渊。她薄薄涂了一层口红，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憔悴。
开车前往城南的路上，晚高峰的车流依旧拥堵。蓝牙连着喜剧播客，但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老城区最近几年又在整修，书店又在中央，黎柯为什么要选在那里？
随着城市快速发展，老城区的路已经变得狭窄、陈旧，与繁华的商业街是两个世界。雨后的青石板路湿滑，两旁是些老旧的店铺，灯光昏暗。书店是邢妢上学时候经常去的地方，在一个深巷中，门口挂着一盏暖黄色的灯，玻璃窗上蒙着一层水汽，看不清里面。
差五分钟七点。
邢妢站在巷口，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都跟着疼起来。她最后看了一眼手机，没有新消息。推开书店的门，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一股旧书、灰尘和咖啡混合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书店很小，灯光昏暗但温暖，书架高耸直达天花板，挤挤挨挨塞满了书，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几乎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店员在柜台后低头找着什么东西。
然后，邢妢的视线定格在最里面靠窗的一个角落。
黎柯已经到了，他坐在一张深色的旧沙发里，身旁是一盏落地灯，光晕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羊绒衫，看起来柔软，却丝毫未减周身那种冷硬的气质。黎柯微微低着头，正在看手里的一本旧书，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他只是这里一个普通的、沉迷阅读的顾客。
这一幕比那天在电梯间的粗暴拉扯更让邢妢感到心悸，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猎人布好陷阱，正在耐心等待。
听到了开门声，黎柯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层书架，精准地捕捉到了僵在门口的邢妢。没有惊讶，没有催促，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变化。只是那样看着，她的到来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分秒不差。黎柯合上书，放在一旁的小圆桌上。然后朝邢妢轻微地颔首，示意她过去。
邢妢的脚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旧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安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她绕过几个书架，终于站在了他面前。
距离拉近，邢妢更能看清黎柯。他看起来休息得很好，与眼下青黑的她形成鲜明对比。黎柯没有起身，只是抬眼看她，声音低沉平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很准时。不像十年前的你，说不来，就真的不来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邢妢勉强维持的平静，她猛地攥紧了手提包带子，指节发白。黎柯似乎很满意她这个反应，身体微微向后靠进沙发里，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压迫感。
“这里很安静，适合说话。”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而且，不容易被不该看到的人看到。”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审视的意味让她如坐针毡。
“现在，告诉我。”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她死寂的心湖，“十年不见，你一看到我就那副见了鬼的样子，是为什么？”
邢妢的手又一次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压下喉咙口翻涌的恶心感和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落地灯光此刻像审讯室的聚光灯，将她每一丝细微的颤抖都照得无所遁形。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拙劣的谎言和紧绷的氛围连柜台后的店员都朝这边投来了微妙的一瞥。
黎柯身体微微前倾，肘部撑在膝盖上，这个动作拉近了他带来的压迫感。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种嘲讽。
“不知道？”他重复着，语调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前天晚上在电梯口。你的脸白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浑身抖得站不住……"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锁住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见了什么索命的厉鬼。”
邢妢的呼吸收紧,黎柯精准的描述像一只手，粗暴地撕开了她勉强结痂的伤口，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从未愈合的恐惧。胃部开始隐隐抽搐，熟悉的绞痛感蠢蠢欲动。
“我是不舒服。”她垂下眼睫，盯着自己紧握得发白的手指，不敢与他对视，“刚下手术，太累了。”
“是吗？”黎柯的声音里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只有一种冷静到残酷的剖析意味，“只是累？邢妢，十年不见，一个老同学的出现，能让你恐惧到这种程度？甚至需要咬人来自卫？”
黎柯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她的鼓膜上，也敲击在她脆弱的神经上。
邢妢猛地抬头，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羞耻感和愤怒短暂压过了恐惧：“那你觉得是因为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是因为十年前……！”她猛地刹住车，把那个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词语死死咽了回去，胸口剧烈起伏着。
“十年前？”黎柯精准地抓住了她的失态，步步紧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一丝探究的波澜，“说下去。”
不能说。绝对不能。
那段被刻意埋葬的、混杂着卑微喜欢、巨大羞辱和冰冷恐惧的记忆，是沼泽，是深渊。一旦开始提及，就会陷进去，再也出不来。而他，正是那片沼泽的中心。
她死死咬住下唇，重新低下头，用沉默铸起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
黎柯看着她这副抗拒的模样，眼底那点波澜渐渐沉淀，复又变得冰冷。他靠回沙发背，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愠怒和失望？
“还是老样子。”他淡淡地评价，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一遇到不想面对的事，就只会躲。十多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邢妢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旁书架上一本摇摇欲坠的旧杂志。杂志落在地板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我不是来听你评判我的！”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如果你找我来只是为了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那我走了。”
她转身就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坐下。”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像无形的镣铐，瞬间钉住了她的脚步。
邢妢背对着他，身体僵硬，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背影上的目光，冰冷而具有穿透力。
“话还没说完。”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放缓，却更显低沉，“还有……我们之间，似乎有些需要弄清楚的误会。”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老旧空调运作时低沉的嗡鸣是最好的白噪音，空气都凝住了。
邢妢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转过身。
“张猛死了。”邢妢重新开口，打破沉默。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书店的玻璃，像哀怨的哭泣。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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