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玻璃的声响持续了整整一夜。
这雨是邢妢回家后才渐渐下起的，像无止境的倒计时，敲在邢妢混乱的梦境中。她从床上惊醒，猛地坐起，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还残留着梦魇中无法呼救的窒息感。
天光从厚重的窗帘缝隙中透出。此时的房间很安静，只能听到邢妢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环顾四周，熟悉的家具轮廓，微尘的气息伴着潮湿的雨气。
昨夜的一切，冰冷的电梯间、油腻的调笑声、口腔里的血腥味和那句"你可以恨我"。如同潮水般又涌回脑海，真实得让她胃部又一阵抽搐。
原来不是梦啊。
那味道似乎又从胃里返了上来，盘桓在舌根，久久不散。
6：30的工作闹钟响起，又是新的一天。
邢妢晃晃脑袋强迫自己清醒，但失眠带来的头痛难以驱散，眼下的青黑依然。她起身冲了一个热水澡，皮肤烫得发红，依然觉得骨头缝里冒着阵阵寒气。
整夜的秋雨遗留着难以消散的潮气盘亘在地下车库，阴冷又裹挟着汽油和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
邢妢在坐进驾驶座，关上车门的那一刻，世界被隔绝在外。密闭的空间给她带来久违的安全感。
早高峰的车流缓慢蠕动，整座城市缓缓启动。雨刮器机械地刮擦着挡风玻璃上的雨滴，发出单调的声响。红灯亮起，邢妢踩下刹车，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后视镜。每一辆跟在后面的深色车辆，都让她心跳漏跳半拍，仿佛黎柯会从任何一辆车里突然出现，就像昨晚昏暗走廊上人影。她紧紧握住方向盘，指节泛白，直到绿灯亮起，后车不耐烦的喇叭声才将她惊醒。
准时踏进医院科室大门，消毒水的气味今天似乎格外浓烈，快要盖过她口腔中那令人作呕的铁锈味。邢妢有那么一瞬间厌恶自己灵敏的嗅觉。
护士站正在交班，略显嘈杂。
"邢医生早啊！"活泼的实习护士小赵率先看到她，笑着打招呼，"您脸色不太好。"
"没事，没睡好而已。"邢妢勉强笑笑，快步走向更衣室。她们看到的只是邢妢的疲惫，却不知道昨晚她指尖的颤抖和煎熬的睡眠，更不知道她内心那片塌方的废墟。
换上白大褂，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面一颗，邢妢对着镜子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个惊慌失措的灵魂锁在冷静专业的面具之后。她需要这身象征着理性与秩序的战袍，它不仅是一种武装，更是一副坚硬的铠甲，将她与外界，甚至与一部分软弱的自我隔绝开来。
两个护士推着护理车从她身边经过，她们的对话碎片般飘来：
“...别提了，我那个前任阴魂不散，昨晚又喝多了给我打了一夜电话，烦死了...”
“这还算好的，我闺蜜才惨，分手都快两年了，那男的上周不知道从哪儿弄到她新地址，直接堵门口去了，吓得她差点报警...”
邢妢的手指猛地一颤，病历夹差点脱手。护士长敏锐地注意到她的异常："邢医生？"
"没事，"她迅速稳住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继续查房吧。"邢妢表面镇定，但她的心跳已经失控。每一个关于"前任"的字眼都像针一样扎在她敏感的神经上。黎柯不是前任，甚至算不上前男友，可他带来的压迫感却远胜于此。
整个上午，邢妢的每一步都像在走钢丝。她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病人身上：仔细询问病史，清晰地下达医嘱，甚至主动接手了一个情况复杂的病例。在专注于医学逻辑和病理分析的那短短十几分钟里，她成功地骗过了自己，暂时屏蔽了背景音里持续不断的恐惧嗡鸣。然而，这种平静脆弱得不堪一击。每一次走廊拐角的光影晃动，每一次身后响起的陌生脚步声，甚至护士站电话突兀的铃声，都能让她刚刚构建起的脆弱屏障瞬间碎裂，心脏猛地一缩，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触发她最敏感的神经。
午间休息时，她在茶水间听到小赵兴奋地对其他护士说："哎你们看到刚才来会诊的那个心外科医生了吗？好帅啊！听说还是单身！"
"得了吧你，见到个好看的就走不动道。"另一个护士笑道，"不过话说回来，邢医生这样的才难找吧？事业有成，长得又漂亮，眼光肯定高。"
"可是从来没见邢医生和谁走得近啊，她总是独来独往的......"
邢妢默默退了出来，手里的咖啡一口没喝。她们永远不知道，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有个无形的枷锁，从十年前就锁住了她。她以为时间流逝会带走禁锢，但昨夜，那枷锁被某人猛地收紧，勒得她喘不过气。
下午，一场紧急会诊，病人情况复杂，各科医生围在一起讨论下一步治疗方案。邢妢发表意见时，声音却比平时哑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一位相熟的医生看了她一眼，关切道："邢医生，没事吧？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没事，还好。"她笑笑，垂下眼睑，避开对方的目光。此刻任何关心的眼神都会让她感到负担。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不是连续的消息，只是一个简单的、短暂的震动。邢妢先是被打扰的疑惑，看了一眼手机后却像有一道闪电劈中了她。
她身体僵硬，正在说话的嘴唇停在半途，全身地血液都在一瞬间涌向头部，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空虚和持续的耳鸣。
邢妢的手指在白大褂口袋里僵硬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对抗那排山倒海般袭来的、毫无道理的恐慌。
是他吗？
但除了他，还有谁会只一个简单讯息，就能让她产生如此可悲的、毁灭性的反应？
周围的讨论声变得模糊而遥远。她看到其他医生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整个世界缩小成了口袋里那只正在发烫的手机。
邢妢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对同事们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向办公室隔壁的洗手间。反锁上门，狭小的空间给了她一丝虚假的安全感。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颤抖着掏出手机。
屏幕亮着。
一条新的微信好友申请。
没有任何问候语。
头像是一片纯粹的、压抑的、看不到尽头的深海蓝色。
微信名只有一个简单的字母：L
验证消息栏里，只有一行冷冰冰的、仿佛带着命令意味的字：
【通过。黎柯。】
每一个字都像冰凌，扎进她的眼睛。
一阵剧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邢妢猛地捂住嘴，快速俯下身，对着马桶干呕起来，眼泪生理性地溢出眼眶。
他来了。
幽灵一样，无所不在。轻易就突破了她自以为安全的屏障，精准地将手伸进了她最后的世界里。
邢妢看着那条好友申请，那不是一个简单的通知，而是一张冰冷的、强制执行的法院传票。
她要怎么做？不通过？然后呢？他会怎么做？像十年前一样？还是像昨晚一样，突然出现在某个她必经的角落？用那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方式，再次将她拖入更深的难堪和恐惧之中？
"你可以，恨我。"
那句话又在邢妢耳边炸响，带着令人齿冷的寒意。
她颤抖着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通过与否，两个选项都像是通往不同深渊的道路。
最终，一种认命般的无力感攫住了邢妢。反抗是徒劳的，昨晚已经证明过了。她逃不掉。指尖落下，按下了那个几乎要灼伤她的【接受】按钮。
下一秒，对话框顶部立刻变成了 【对方正在输入…】。
邢妢的心脏也随之被吊到了悬崖边。然后，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没有任何称呼和寒暄，直接的像一把手术刀：
【明晚七点。城南旧巷，书店。】
他没有问她有没有空。
邢妢的时间，她的意愿，可以随意被支配。
紧接着，又一条消息紧随而至：
【别让我等。】
短短几个字，又好像能看到屏幕那头黎柯脸上那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的神情，陌生又熟悉，反复刺激着邢妢的大脑。她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面上。手机无力的滑落，屏幕摔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几条信息却依旧顽固地亮着，像刻在她视网膜上。
屋外走廊上传来护理车经过的轮子声，病人按铃的声响，还有会诊结束后医生们的攀谈声。
这一切熟悉的声音，在此刻都变得遥远而模糊。邢妢觉得自己已经被这无声的、来自深海的指令，彻底溺毙在无尽的黑暗里。连最后一丝挣扎的泡沫，都未曾留下。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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