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来了一个怪人,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一位特殊的食客。
我在日记本上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手指依稀还残留那个男人接过米粥触碰的温度。
头顶钨丝灯照耀着,明黄色的光源吸引窗外逗留的几只飞虫,扑棱扑棱,扇动着翅膀。
我咬着铅笔,嘴角斜上,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一抹亮色。
厨房小锅里熬着一碗稀粥,加了红糖,颗颗分明,吸满了糖汁。
我坐在灶前,手捧下巴,盯着锅盖吐着热气,思绪就像翻涌在粥里的泡泡,咕噜咕噜往外冒。
这家店我来了快两年,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扫卫生,洗碗上菜,给客人准备红油汤锅。
老板娘是个寡妇,家里做着屠宰生猪的行当,我父亲就在里边干活,干了大半辈子,自从红姨开了这家火锅小馆,每天天不亮父亲就会从屠宰场拉来一车清理干净的内脏,放在厨房,让我给客人准备食材。
红姨喜欢我,想叫我嫁给她的儿子,我本来不愿意,可是父亲在她家干了那么多年,实在张不开口拒绝,更何况,她儿子还是个怪物,每每看见,我都怕得要死,躲在父亲身后,嚷嚷着要走。
红姨却笑着拉住我的手,说:“妍妍,阿辉喜欢你,你要经常过来陪他玩。”
我很不情愿,摇着头,拼命往后退。
阿辉因为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所以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对我做一些怪异的表情。
我大哭着抓住父亲的衣袖,使劲挣脱红姨的手。
红姨看了我一眼,把上个月的工钱拿给父亲。
“最近查得严,你还是先回家等消息吧。”
父亲垂着头,沉默,片刻过后,把我推到怪物面前,交代一句:“你要听红姨话”,就骑上摩托车走了。
我哭得更厉害了。
阿辉抽搐着,龇牙咧嘴,歪着脑袋,脖子扯得一动一动。
我,还是留在了红姨家。
不过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看见阿辉也不再害怕了,甚至两人待在一个房间里,我也觉得不过多了个需要照顾的病人。
这个病人比我高,比我大,我能照顾他,却挡不住他。
好在老板娘带他去了学校,让我尝到了自由的味道。
我关掉煤气灶,眼睛一直不离窗外。
我在等,等着那位特殊的食客。
如今已是深秋,天色比往些时候都要黑得早一些。客人陆陆续续上桌,我忙碌在杂乱的脚步中,顾不上休息一会儿。
角落摆放开水壶的那一桌始终空着,那是我给那位客人预留的位置。
桌面被我反复擦拭,没有一丝油点。
已经连续十天,每天晚上他都会在我即将关门的时候,轻声走进来,坐在柜台前面那个小单桌,问我要一锅特别特别辣的汤锅。
我摘下手套,挺烦这个说着一口流利普通话的外乡人。
“菜单就在桌上。”
我拉着脸,语气不太好,拿起我的本子和笔,走到他的面前。
他垂着眼,眉头皱得一下比一下紧,时间仿佛停滞,我的目光从记录菜品的本子上挪开,往他脸上看了一圈。
那是一张比电影海报明星还要让人亮眼的存在。
我呆愣了一分钟,迅速垂下眼,眼睛规矩的不敢再乱动。
他紧抿着唇,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指着菜单上猪肠、猪肚、猪脑花,问我要了一份。
我屏住呼吸,不敢看他,感觉心口的器官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但我的表现很寻常,重复的上菜,重复的拿碗,重复的准备红油汤锅,可是除了我没人知道,我的心脏活跃得快要蹦出来。
所有东西端上桌,我再次回到厨房,清洗那些沾满油污的碗碟。
他就那么坐着,坐着,等到我把池子里所有的碗筷都清洗干净的时候,他还没动筷。
锅里的红油汤快要熬干,我提上开水壶,重复的续水。
如果是以前的客人,我肯定会不耐烦地提醒对方我们快打烊了,但是,这次,我竟然给他加了满满一壶的水。
他冲我笑了一下。
“麻烦了。”
悦耳的声线通过耳膜传入,放大了我的紧张,手一抖,锅里的红油就那么明晃晃溅在他洁白耀眼的长衣袖口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我红着脸,不知所措。
他笑着摆手,和煦的目光让我禁不住耳红。
锅里的红条辣椒漂浮着,冒着火辣辣的香气,他温声细语地道歉:“打扰你休息了,是我应该不好意思才对。”
我盯着空荡荡的银色壶口瓶,羞赧的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却伸手摸向搭在竹椅靠背的深棕色呢子大衣,从内兜里掏出一枚精致的黑色皮质钱包,询问我价格。
我讶异地望着一桌没动过筷子的食材,目光再次转向他的脸。
他温润地回视我,好看的眉眼轻轻往上挑动一下。
“怎么啦?”
我眨巴着双眼,摇晃脑袋,在他的注视下,回到柜台,埋头在高高的挡板下,紧张又快速地计算着这桌花费。
呼吸变得缓慢又冗长,我竟然算错了价格,当他指着菜单上的数字,纠正自己应该付多少钱时,我的脸红得恐怕跟再次沸腾的汤锅一样。
我以为这个人不会再来,没想到第二天晚上,他依旧在我双手沾满油垢的时候出现在店里。
一种难以言表的喜悦从我心底升出,我按捺住嘴角,把手泡进油津津的水池中。
盯着泡沫四溢的池边,我的耳朵尤为灵敏。
他靠近厨房,歉意地问我是否还能上菜的时候,我登时失聪般没有理他。
直到余光里出现一双铮亮无瑕的皮鞋,我的指尖忽然有些抽筋。
他挪动一下脚步,踩着满是油渍和污水的地面向我走近一分,再次提出他的请求。
我悄悄提了口气,停滞的呼吸终于吐纳出来,喉咙紧了一紧,我垂着眼睑,挺冷淡地说了句:“哦,可以。”
他瞬间笑了,用手捂着自己肚子,愉悦地舒展眉眼:“谢谢,谢谢,我肚子快要饿扁了。”
然后踩着水哒哒的鞋子回到他的位置。
我淡定地擦干手,拿起菜单,问他要点什么。
他跟昨晚一样,盯着单子上的菜品,毫无征兆,陷入了沉思。
时间被拉长,我捏着铅笔,舍不得催促他。
在他叹息一声,同样报出那几个菜品时,我记录下来,重复着昨晚的动作。
小馆里边亮着一盏钨丝灯,今晚的温度有些暧昧,我守在柜台前,等着他叫我结账。
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幽鸣,我收紧小腹,脸颊红得发烫。
晚饭准备的红糖米粥还剩小半碗,我寻找出来,放到灶上温热。
起身的瞬间,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在我身上驻留。
他叫住我。
“姑娘。”
一股电流袭击我的心脏,我的汗毛唰的一下立起来,后背僵直一瞬,视线随着肩膀侧过去。
他有些难为情,指着面前原封不动的菜品,尴尬地说:“结账吧。”
虽然猪的内脏看着让人难以下咽,但是每一个来这里的客人都是奔着菜品特色来的,他太浪费,是一个高贵的城里人,穿衣打扮还有长相都不是我们这个小地方可以招架的。
我关掉煤气灶,质问他:“为什么不吃?你这是浪费。”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严肃,他讪笑着手足无措,说着让我听起来别扭的发音,认真向我解释缘由。
原来他是被老板挤兑,派到这里公干的,人生地不熟,听不懂方言,也吃不惯饮食,可是完不成任务,就没法回去交差,所以只能逼迫自己尝试这些食物。
我顿时觉得他无比可怜。
送走他,我爬上小馆阁楼,脚步不自觉追随到窗边,透过窗格,我看见他高贵不凡的背影踏进路口一家招待所。
他没有吃任何东西,我却隐隐担心他来时所说的快要饿扁的肚子。
风吹过窗棂,眼底的情绪随着他的离开,涌出一丝孤独和寂寥。
我落寞地回首,踩着阁楼木梯,回到一楼,望着那桌残留热度的小独桌,足足站了半个钟头。
碗里的稀饭结了一层薄薄的粥皮,我把去过腥气的大肠涮进汤底,就着这份凉粥,免费享受了这桌菜。
夜里,窗外下起大雨,我从睡梦中惊醒,望着雨珠敲打玻璃的场景,我的心间不时揪紧。
我盘腿坐在硬板床上,翻开枕头底下的日记本。
我想在上面写些什么,但我不知道怎么下笔,我的文化程度有些低,连此刻的想法都无法用文字描述出来。
但我听说,我的母亲是一个很有文化水平的女人。
清晨,鸟叫声响起,朝霞映照,天边色彩如画,我还在睡梦中,不愿醒来。
红姨让我每天记录进账和花销,却从未翻开检查过,柜台里边的钱都是经由父亲的手交给她。
钱柜发出抽拉的动静,我站在阁楼楼梯处,望见父亲着急的神色。
他背着弟弟,从柜子里抓出一把钱,塞进裤子口袋。
弟弟闭着眼,靠在他的后背,脸上是不正常的红,宽大的蓝条布带将他牢牢锁在父亲身上。
我唤了一声:“爸爸。”
继母却焦急地催他上医院,父亲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带上弟弟走了。
我望着他们三个人的背影,低下头,委屈到哭,眼泪哗啦啦掉下一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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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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