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
雍亲王应身屈膝跪地,衣袂上的的海水江崖纹在波动中便要翻涌而出。
严露晞顺着他石青色朝服不断往上看,只看到高耸的宫殿大门,插入云霄,这气势直逼得她腿软。
面前人磕完头又站起身,重复着三跪九叩礼。
她连忙跟着他跪了下去,膝盖触及冰冷石砖的疼痛让她体会到皇家的威慑,也是权力的具象化。
好在她来前突击过各种礼仪事项,勉强配合着他在空石板上对着漆黑的大殿磕头。
礼毕,初时用力并未能起身,康熙已经走过身侧,胤禛轻抬她手肘,她才脚下摇拽着立起来。
只见康熙皇帝脚边衣摆翩跹朝着外间光亮处而去,胤禛紧随其后。
那艳阳当空,大殿里越发显得暗沉不明,正午的炫目炽阳被抱夏顶接住,刚好让他二人明晰的侧脸隐在竹帘半卷的阴影里,像是一副剪影。
逆光中,反而能真正看清抱夏之下只站了一会儿腿脚便不住抖动的康熙。
严露晞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佛罗伦萨美术馆中那副康熙的油画,身着蓝色常服的康熙,面色红润、眼神锐利。
束手躬身侍立在旁的胤禛突然甩开马蹄袖跪地。
黄琉璃瓦上的白玉鸽一惊,扑闪翅膀冲向青云,只剩下夺目的阳光。
“因良妃娘娘葬礼,儿臣与年氏婚期延后,年后礼佛又多有耽搁,近来一直忙于婚事。”
他的话语丝丝透入殿中,就如传教士所言,雍正的声音,气象英发,语音洪亮,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只伏着地的手背上隐约露出了青筋,显露出与这几句轻松谈话不一样的压抑。
“儿臣还未及听说托合齐有何辩词,然,安郡王丧期内违反禁酒、禁宴令,实乃大不敬。”
严露晞立刻便反应过来,他口中所说的,是著名的“托合齐会饮案”。
这件事直接导致了皇太子被二废。
托合齐不顾皇命为太子拉拢权臣,势如谋逆。所以,康熙是在试探。
胤禛刚才看似简单的几句话,其实已经带着她在刀尖上走了一回。
如同上课摸鱼,却被老师当场叫上去讲解自己东拼西凑来的小组课件,她腹部一阵抽痛。
孱弱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的激动,喉头恶心,身上霎时附上一层细汗。
哪怕知晓结局,可雍亲王这十年如履薄冰,又是如何坐上那顶宝座,个中滋味无人能感同身受。
她踉跄往前一步靠近想再多探听两句,空荡安静的廊下蓦地走出数十人,每个人面无表情如同行尸走肉,只知道跪下磕头。
严露晞脚下一软跟着跪在冰凉石板上。
康熙摆着手下了台阶,由胤禛扶着步履蹒跚往外上了肩舆。
巨大的朝服罩着高挑瘦削的雍亲王,他像一株挺拔杉树,苍劲有力。
鸽腿上的哨声一直在头顶盘旋叫嚣,严露晞只知紫禁城中善养乌鸦,却没想热爱自由的鸽子也流连于此。
殿外暖阳与殿中阴影交错纵横,让她惘然若失,以至于出了宫独自坐在马车里,依然浑身卸不下力来。
贝齿下意识咬着嘴上的死皮,作为一枚棋子的自觉让她惧怕、燥热。
冷风从四处钻进马车,鬓间与手心刚滋生的细微汗珠变得冰冷,凝固成了一层霜冻。
指尖任能感受到签落观灵生死状时,纸上那凹凸不平的痕迹。
所谓生死状,便是此次穿越甚至有性命之悠。
匆匆赶来的实习祭司突然出现打断法事,他紧紧抓住她手腕,不同意进行这个穿越项目。
可笑,对寒窗苦读十几年的卑微学生而言,写不出毕业论文,那是比死还难受。她的灵魂要去往能给她答案的世界,这一点她十分坚定。
坐在轿中铁了心的严露晞仿佛还能看到自己笑着推开实习祭司布满青筋的手,引得他头顶的流苏珠串不停摆动,打在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上。
陡然间,帘子被人掀开,阳光刺得她半眯双眼,雍亲王宽大手掌隔着马蹄袖扣住了她的手腕,重叠上记忆中那双。
可她分明感觉他抓住的是她的咽喉!——现在反悔也还是来得及!
有力的手臂动作简洁,不过是刹那就已经将早已无力的她抱下马车。
嘈杂的声音瞬间又充斥她的双耳,人们都在恭贺他们新婚。
雍亲王未曾松开她,紧紧将她拉在自己身后,严露晞一滞,动作稍显慢待,引得他回看过来。
西斜的阳光穿过屋顶脊兽洒下,他所穿石青色朝服上的团龙熠熠生辉,唯一缕照在他侧脸,好似一尊雕刻刀法精湛的塑像。
他又道出一句∶“跟紧我。”
朦胧的世界这才被他撕开,她仿佛第一次真实地站在这片土地上,是真实的历史之中。
她穿越了!
后知后觉,他不再只是书页里那一串长长的名字,是身边替她遮挡阳光的人,甚至是她的丈夫!
这就大可不必了。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昨日那两个结亲妇人满面容光从中钻出来,口中不断呼着“吉祥”。
雍亲王大手一挥,重赏了所有人,结亲妇人得了两柄如意,那喜庆话更是连珠一样说不完。
使女们也是满嘴“福金大喜”欢快地来引脚底灌了铅的严露晞回房往西间的梳妆台前。
镜中人的脸庞在昏暗中模糊而稚嫩,摸着额头因佩戴束发金约而硌出来的深印,此时她更为深处诡谲历史中的自己捏上一把汗。
“福金。”旁边人将手中抱着的常服递过来,忍不住提醒。
严露晞跳起来接,被使女按回梳妆台前,由她们轮番为她拆解这一身繁复的装扮。
她想拒绝被人这样摆布,可若是说不需要,她们会不会觉得面前这个人疯了。
至少,没有必要发表人人平等的高谈阔论。
严露晞暗自提醒,在面对自己的专业——历史时,应该时刻保持客观、冷静、清醒。
来是为找到答案,其中过程她不能染指。
历史,不能改变。
“房中重又添置了不少东西,都是主子亲自吩咐,福金这好福气可是府里头一份。”
一个汉语讲得并不利索的姑娘指着两口黑漆描金的顶柜笑着说。
好福气?
这个男人冒着巨大的风险娶小年,外人看来自然是她福气,却没人想小年,或者说小年的哥哥大将军年羹尧,会为他带来什么样的利益。
严露晞心虚地望了一眼昨夜那个小丫头,那小丫头立刻心领神会一般抓出一把银子赏了说好听话的姑娘,惹得周围几个使女也来道喜。
有人能处理人际关系是再好不过,虽然并不是这个意思。
她双手捧起使女取下的金领约哈了口气,看上面的水汽散尽亲自放在梳妆台上。
就这么把自己嫁了?一时分不清,是穿越可怕,还是结婚可怕!
外间脚步急促,使女将银子往袖里一塞匆忙打起帘子,早已等不急的雍亲王进来将严露晞的手攥在手心,唤了人来∶“将准备好的龙凤花烛燃上。”
屋外等着的人们鱼贯而入,他们深知这位爷的脾性,丝毫不敢慢待。
龙与凤的花烛分别象征着二人的福寿运势,是汉人的习俗。
手心的温暖传来,他甚至又紧了紧,还问:“这样的洞房花烛夜,你可满意?”
这就洞房了?
总共认识一天,啃了两个饽饽,也没交换过对人生的意见,就要睡一起,古时候人也不知道是开放还是保守。
严露晞低头轻转手掌挣脱他,假装凑上去看使女点燃的那对盛开的花烛。
此时狭小睡房内挤满了伺候的人,让她无处可逃。
“用些晚点,准备歇息吧。”
随着雍亲王说话,跳动的烛火“噼啪”一声,严露晞银牙紧咬,只去顾着护那火苗。
吉服、金冠取下,片刻喘息机会都没有,她的一颗心没了重压,简直要从心口蹦出。
她嫁给了自己的研究对象,现在可以全方位、多角度、贴身剖析他。
可她正在研究的是生性多疑、刻薄寡恩的雍正,如何死!
要如何不露馅地陪在他身边,这难度系数实在太高了些!
就这一秒的停留,雍亲王瞬时冷下语气,“怎么还如此没规矩!”
严露晞努力做出顺从的样子转身,便见着他灼热的眼神正在审视陌生的自己。
心像是踩空了一般,剧烈的恐惧传来,她顾不得其他,双手握成拳,朝他小跑过去,想抓住这个救命稻草。
那人身姿挺拔,也大步朝她奔赴而来,一把抓住她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低声利斥道:“本王的花烛险些被你袖风带灭了!”
从前那些冰冷的画卷与文字变为他此刻说话时**的气息跃然耳边,他高大身躯形成的巨大阴影笼罩着。
她像是被点穴一般浑身酥麻,无法挪动半分,大脑空空找不到任何借口,“我第一次结婚,紧张。”
他忍俊不禁,正要说话,外间有人打帘子进了明间,俊朗的眉宇间多出了一丝不耐,问:“何事!”
“禀主子,大福金派人说爷与侧福金一早进宫定没用好餐食,便备了晚点,问主子摆在哪里。”外面有个细小声音打破僵局。
好像时间与空气到了他这里都会冻结,“今日累了,让福金不必忙活,我们在清晖室用餐。”雍亲王冷漠拒绝。
福金?
望向他那张舒朗俊逸的脸,怎么才一天,一份美味蛋糕就在自己面前过期了呢?
也是,这个时代的人十四五岁成亲是常态,面前这个有权有势的王爷,怎么能少了女人。
可惜!
这小身板经过几日繁琐习俗,实在吃不消,严露晞的灵魂又穿越重重火炽,既然他也主张拒绝,她正好顺势而为。
得知他还有别的老婆,她也松弛下来,“多谢王爷关心,我也知道自己不能恃宠而骄,只是……”
抬眸时察觉到一丝凌冽冰霜的味道袭来,到嘴边的话她又都忘光了。
他低垂的眼眸一直在打量她,又用只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那你可千万记住今日之语,日后不可恃宠而骄。”
他的嗓音有些像上世纪留声机中那些低沉、带着雪花闪烁的声音。
哦不,是两百多年后。
故意学她说话语气,也不知他的重点是宠还是骄。
严露晞躲过他眼神。
从前是社恐,不喜欢与人对视。现在,是害怕从他眼中看清陌生的自己。
【基本上本故事所提到外国传教士的所有言论都出自《通天之学∶耶稣会士和天文学在中国的传播》韩琦《清代西人见闻录》杜文凯《耶稣会士张诚:路易十四派往中国的五位数学家之一》伊夫斯·德·托玛斯·德·博西耶尔夫人《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清廷十三年∶马国贤在华回忆录》这几本书,后文就不再一一赘叙。】
【他们进宫拜见也应该是先去太后宫里,然后皇上宫里,最后是嫔妃、太子,时间也不是立刻去,应该是另选吉日,反正看故事嘛,我后面也是会省略、改编对本文没意义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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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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