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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玩火者必自焚

刘彩云没接这些话茬,只扬了扬手里的样刊,对村支书说:“叔,这刊物我放文化站去,大家都能看。”

她拨开人群往家走,背后的议论声却没断。 “瞧瞧人家彩云这气度!” “浩然那小子,当初真是鬼迷心窍……” “王芳芳哪能跟彩云比?除了有个好爹,啥也不是!”

这些声音,顺着风,一字不落地飘进躲在矮墙后缩成一团的朱浩然耳朵里。他死死咬着牙关,牙龈都快咬出血来,那一声声“活该”、“废物”,像鞭子抽在他身上。他想起刘彩云刚才那平静的一瞥,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嘲讽,就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无视。这比任何恶毒的话都让他难受。他喉咙里发出呜咽似的声响,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刘彩云的日子愈发忙碌充实。省刊发表带来的不仅是名声,更有实实在在的机会。县里重视起来,文化馆给她开了几次作品研讨会,市里一个关注乡村文化的基金会甚至联系上她,愿意提供一笔小额资助,支持她继续创作。

她拿着资助协议从县里回来,自行车把上挂着一刀新割的肉,准备晚上包饺子。刚进村,就见朱浩然他娘杵在她家院门口,搓着手,来回踱步,一脸焦惶。

老太太看见她,像见了救星,扑上来就抓她的车把,声音带着哭腔:“彩云!彩云你可回来了!求求你,救救浩然吧!”

刘彩云扶稳车子,眉头微蹙:“婶,你又怎么了?”

“他……他喝了农药了!”老太太嚎出一嗓子,腿一软就要往地上坐。

刘彩云心里咯噔一下,扶住她:“人怎么样?”

“发现得早,灌了粪水……吐了……在镇上卫生院洗了胃,人是醒过来了,可……可他不说话,瞪着眼珠子直挺挺躺着,跟傻了一样……”老太太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彩云,他知道错了,真知道错了!他就是没脸见人,心里熬不下去了才……你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去……去劝劝他吧?你的话,他兴许能听进去一句半句……”

老太太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刘彩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混浊的眼睛里全是绝望的哀恳。

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刘彩云沉默地站着,没挣脱,也没答应。她看着眼前这个彻底被击垮的老妇人,再看看周围闻声探头、竖着耳朵听的邻居。

她慢慢掰开老太太的手,声音不大,却像冻土一样又硬又冷:“婶子,命是他自己的。他如果真想的死,阎王也拦不住。他如果不想死,灌多少粪水都能活过来。”

老太太的哭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我跟他,”刘彩云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早就恩断义绝。他是死是活,是好是坏,都跟我刘彩云没关系!你求错人了。”

她推起自行车,绕开僵在原地、面如死灰的老太太,开了院门锁,进去,然后“哐当”一声,把门关严实了。

门外,死寂了片刻后,爆发出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嚎哭和咒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狠毒啊!你见死不救啊……我儿瞎了眼当初娶了你啊……”

哭骂声持续了一阵,渐渐远了,大概是被人劝走了。

刘彩云靠在门板上,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跳得平稳有力。没有后怕,没有怜悯,只是一片经历过狂风暴雨后的冷硬和平静。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朱浩然这出寻死觅活的戏码,在她这里,彻底唱完了。

她转身拿起菜刀,开始笃笃笃地剁肉馅,声音干脆,利落,一下是一下。今晚的饺子,尽管只有她一个人吃,也要包得香香的。

朱浩然喝农药没死成的消息,像秋雨里的烂叶子,黏糊糊地贴在朱家湾每个人的鞋底上,甩不脱,还带着股腌臜气。人从卫生院抬回来了,窝在他爹娘那间低矮的平房里,整日死寂。只有他娘端进端出的粗瓷碗,偶尔碰出点声响,证明里头还有个活物。

村里人起初还唏嘘两句,叹一声“何至于此”,但日子照旧要过,地里的红薯等着刨,冬麦等着种,那点同情心很快就被忙碌和疲惫磨薄了,只剩下茶余饭后一句“自作自受”的定论。

刘彩云的日子却像是按下了快进键。市里基金会的资助协议正式签了,一笔不大但足够让她安心写一阵子的钱汇了过来。县文化馆把她当成了一块宝,邀请她去给业余作者上课分享经验。她站在讲台上,看着底下那些或年轻或苍老、却同样闪着求知光的眼睛,心里那点因为朱浩然而泛起的腻歪,彻底被涤荡干净了。

她笔下的人物也跟着活泛起来,不再局限于朱家湾的土坷垃,不再局限于写离婚后的女人,小说也开始有了更远的眺望。她开始写进城务工的乡亲在霓虹灯下的迷茫与坚韧,写留守老人望穿秋水的期盼,笔触越来越稳,眼光越来越毒辣。稿费单子雪片似的飞来,她跑去信用社,把那些散碎票子换成一张存折,上面的数字,她以前做梦都不敢想。

天气彻底冷下来,河面结了薄冰。村里通知开会,说要重修被夏天暴雨冲垮的那段河堤,家家户户得出工出力。

开工那天,北风小刀子似的刮。全村能动弹的劳力都扛着铁锹、箩筐聚到了河边。刘彩云也来了,穿着干活的旧棉袄,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混在一群男人堆里,毫不显眼,却也没人再觉得她不该来。

工地上闹哄哄的,夯土的号子声,铁锹碰撞声,夹杂着粗野的笑骂。刘彩云埋头挖土,一锹一锹,结实的泥土被撬开,带着冰碴子。

歇晌的时候,人们三三两两蹲在背风处,啃着带来的干粮。刘彩云刚拧开水壶灌了口水,就听见一阵刻意压低的、黏腻的讪笑。

她抬眼。朱浩然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缩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身上裹着那件油亮的破棉袄,整个人瘦脱了形,脸颊凹陷,眼神浑浊,正被村里几个平日就好耍懒逗闷子的二流子围着。

一个叼着烟卷的斜眼青年,用脚踢了踢朱浩然旁边的土坷垃:“哟,文化人也来卖力气了?这粗活您干得惯吗?”

朱浩然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缩进棉袄领子里。

另一个嘎笑着凑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一圈竖着耳朵的人听见:“浩然哥,给咱说说呗,镇长千金……啥味儿啊?比刘彩云咋样?”

这话像滴进滚油里的水,炸起一片心照不宣的哄笑。无数道目光,暧昧的,鄙夷的,看热闹的,齐刷刷钉在朱浩然身上,又若有若无地瞟向刘彩云这边。

朱浩然猛地哆嗦了一下,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脸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个音。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针一样扎在他背上,尤其是……尤其是那个女人的方向。他不敢抬头,指甲死死抠进冻硬的泥土里。

刘彩云喝水的动作停都没停。她咽下那口水,拧紧壶盖,目光平静地掠过那团令人作呕的喧嚣,落在远处灰蒙蒙的河面上,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那漠然的态度,比任何怒骂和鄙夷都更让朱浩然难堪。他宁愿她冲过来骂他打他,也好过这样彻底的无视,仿佛他只是一摊烂泥,连让她皱一下眉头的资格都没有。巨大的屈辱和绝望攫住了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啧,没劲。”斜眼青年见他这副死狗样子,觉得无趣,又踢起一蓬土洒在他身上,“还以为能掏出点干货呢。软蛋一个,老婆看不住,吃软饭也吃不长久!”

哄笑声更响了。

朱浩然猛地佝偻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味灼烧着喉咙。

就在这时,负责记工分的村会计拿着本子走过来,皱着眉头看了看呕得不成样子的朱浩然,又扫了一眼那几个二流子,没好气地吼了一嗓子:“闹什么闹!不干活就滚蛋!朱浩然,你要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能干就干,不能干就回去挺尸,别在这儿碍事!”

朱浩然的干呕声戛然而止。他僵在那里,维持着那个丑陋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泥塑。

刘彩云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裤腿上的土屑,拿起铁锹,走向另一段需要清理的河岸,自始至终,没往那边再看一眼。

北风卷着沙土,吹得人睁不开眼。河堤上,夯土的号子再次响起,沉闷,有力,盖过了一切琐碎的肮脏和悲哀。

河堤的土方工程一完,朱家湾就彻底入了冬。北风嗷嗷叫着,刮得人脸皮生疼,地里没了活计,人都缩在屋里,守着火盆搓麻绳、纳鞋底,闲磕牙成了唯一的消遣。

刘彩云却比任何时候都忙。基金会那笔钱让她心里踏实,能定定心心铺开稿纸。她不再满足于写些零散文章,心里头揣了个更大的念头——她想写一部长篇,就把根须深深扎进朱家湾的泥土里,写这几十年的人来人往,写那些被日子磋磨又咬着牙活下来的女人们。

这个念头像团火,烧得她夜里都睡不踏实,一得空就伏在桌上写,手指冻得通红也顾不上。煤油灯换成了明亮的台灯,光晕洒在稿纸上,照着她拧紧的眉头和时而疾书时而停顿的手。

这天天刚擦黑,外面就飘起了细雪,盐粒子似的,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刘彩云刚撂下笔,准备去灶房弄口吃的,院门就被拍响了。

不是敲,是拍。又急又重,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莽撞。

她心头一紧,这天气,这动静,透着一股不祥。她抄起门边的顶门棍,走到院门后,沉声问:“谁?”

门外沉默了一瞬,只有风雪声。然后,一个嘶哑得几乎劈裂的男声挤了进来,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不管不顾的癫狂:

“……彩云……开开门……是我……浩然……”

刘彩云握紧了木棍,眉峰蹙起:“滚。”

“你开门!开门听听我说……就几句!”朱浩然的声音猛地拔高,开始用身体撞门,老旧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知道你瞧不上我……我知道我现在猪狗不如!可……可我心里憋得慌啊!要炸了!”

雪更密了,借着风势往人领口里钻。刘彩云站着没动,像门口撒泼的不是个人,是条惹人厌的野狗。

“彩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对我多好……”他的声音又陡然低下去,变成一种呜咽,混合着拍门板的啪啪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碜人,“都是我的错……我眼瞎,我心让狗吃了……我后悔啊……肠子都悔青了……”

邻居家的狗被惊动了,汪汪地叫起来。有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灯光,显然是被这动静吵醒了,支棱着耳朵在听。

刘彩云能想象出左右墙根下,此刻一定贴满了偷听的耳朵。朱浩然这出酒后吐真言的烂戏,明天就会变成朱家湾最劲爆的谈资。

她心里的火苗噌地窜了起来,不是气,是腻烦,是一种被烂泥缠住脚的恶心。

“你再不滚,我喊人了。”她的声音透过门板,比外面的风雪还冷。

门外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响的撞门声和嚎哭:“你喊!你喊啊!让大家都来看看!看看我朱浩然成了什么鬼样子!看看你刘彩云多狠心!一夜夫妻百日恩呐……你就真能眼睁睁看我去死?!”

“恩?”刘彩云嗤笑一声,那笑声锐得像冰锥,“朱浩然,你那点恩情,早让你自己作践没了。滚回去找你镇长千金诉苦,别脏了我的地方。”

这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进了朱浩然最痛的地方。门外的嚎哭和撞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得像破风箱似的喘息声,呼哧呼哧,刮着人的耳膜。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踉踉跄跄地远了,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最终消失在风雪的呜咽里。

院门外,雪地上留下一片狼藉的脚印和呕吐的污迹。

刘彩云扔下顶门棍,回到屋里,重新坐在桌前。台灯的光依旧稳定地亮着,可刚才那股喷涌的文思却被硬生生打断了,心里头堵得慌,一阵阵发闷。

她盯着稿纸上未写完的句子,那上面写的是乡村女人的韧劲儿。可此刻,鼻尖却仿佛还萦绕着门外带来的酒臭和绝望的酸腐气。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从头到脚把自己浇了个透心凉。冷水激得她一哆嗦,那股郁结的闷气似乎也被冲散了些。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走回桌边,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

笔尖落在纸上,却久久没有移动。

外面的雪还在下,悄无声息地覆盖了门外那摊污糟,也覆盖了整个朱家湾的白日与黑夜。

雪下了一夜,清晨放晴,日头照在雪地上,刺得人眼疼。刘彩云推开院门,清冽的空气灌入肺腑,冲散了昨夜那点腻歪。她拿起扫帚,正要清扫门前积雪,目光却顿住了。

雪被踩得稀烂的地方,残留着清晰的痕迹——不止一个人的脚印。除了朱浩然昨晚踉跄的靴印,旁边还有几双更小、更杂乱的布鞋印,围着那片狼藉打转,甚至有一处积雪被刻意抹开,露出底下冻硬的泥土。

刘彩云嘴角扯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不用猜,都知道昨晚墙根下挤了多少看热闹的耳朵。她懒得理会,三两下把残雪和污秽一并扫到路边沟渠里。

刚直起腰,村支书就踩着积雪嘎吱嘎吱过来了,脸上带着点复杂的神色,搓着手:“彩云啊,吃了没?”

“还没,叔,有事?”

“呃……是这么个事。”支书咳了一声,“上头下了通知,要搞个啥‘乡村新风’宣讲团,到各乡各村去讲讲好风气、新面貌。县里点名了,让你去!说你文章写得好,又是咱自己人,讲起来亲切!”

刘彩云愣了一下。宣讲团?这倒是新鲜。

支书觑着她的脸色,又压低声音补充:“团里……还有几个人,都是县里安排的。那个……浩然,他娘求爷爷告奶奶,不知走了谁的门路,把他……也塞进去了。”

空气静了一瞬。只有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啾喳。

刘彩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问:“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一早就走,先去最远的柳沟村,得跑好些天呢。”支书忙道,“你看……”

“行,我去。”刘彩云答得干脆,转身就进了院子,“砰”一声,院门关上了。

支书站在门外,张了张嘴,最终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后天一早,村里那辆破旧的东风卡车突突地冒着黑烟,停在村口。刘彩云拎着个简单的包袱过来时,车上已经挤了好几个人。县文化馆的一个干事,两个脸生的年轻干部,还有——缩在车厢最角落,裹着那件脏棉袄,恨不得把自己藏进缝隙里的朱浩然。

他看到刘彩云,浑身肉眼可见地一僵,迅速别开脸,盯着自己露了棉絮的鞋尖,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刘彩云没看他,和认识的干事打了声招呼,找了个靠车帮的地方坐下。

卡车颠簸在坑洼的土路上,车厢里弥漫着汽油和汗混合的怪味。没人说话,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车厢板哐啷哐啷的撞击声。

到了柳沟村,村支书早候着了,热情地把他们引到打谷场上。村民们搬来长条凳,男女老少围坐了一圈,眼神好奇地打量着这几个“上面来的”。

文化馆干事先讲,干巴巴的政策条文念得人打瞌睡。轮到刘彩云,她站起来,没拿稿子,就看着底下一张张被日头晒得黝黑的脸。

她开口,说的就是庄稼地里的事,说女人育秧的辛苦,说男人挑担的咬牙,说丰收时的笑,也说灾年里的泪。她说村里李寡妇怎么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孩子,说王老憨怎么伺候瘫痪的老娘十几年……她声音不高,却像带着钩子,把每个人心里最熟悉、最忽略的那点东西都勾了出来。

场上静悄悄的,只有她平和却有力的声音在回荡。不少人听得入了神,不住地点头,眼眶发酸。

刘彩云讲完了,场下静了片刻,爆发出真心实意的掌声。

接下来该朱浩然了。他磨磨蹭蹭地站起来,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头几乎埋进胸口。他开口,声音发虚,磕磕巴巴地念着不知道从哪抄来的句子,什么“建设新农村”、“破除旧观念”,空洞得像飘在空中的肥皂泡。

底下开始骚动。有人交头接耳,有人不耐烦地跺着冻麻的脚。孩子们追逐打闹起来。

朱浩然念得更慌了,额头上冒出冷汗,纸页在他手里簌簌地抖。

突然,人群里不知谁嗤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尖利:“哟,这不是那个嫌老婆土,跟镇长闺女跑了的文化人嘛?咋也来宣讲新风了?是宣讲咋搞破鞋还是咋吃软饭啊?”

轰——!人群炸开一片压抑不住的哄笑。

朱浩然的脸瞬间惨白如纸,捏着稿纸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像被剥光了钉在墙上,承受着底下无数道嘲讽、鄙夷、看猴戏的目光。他猛地抬头,求救似的看向站在一旁的刘彩云。

刘彩云正侧着头,和柳沟村的妇女主任低声说着什么,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未褪的、温和的笑意,仿佛完全没听到这边的动静,更没接收到他绝望的视线。

那彻底的、无视的隔离,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朱浩然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呜咽,把手里的稿纸揉成一团,猛地转身,踉踉跄跄地冲开人群,像条丧家之犬,逃离了这片让他窒息的打谷场。

背后的哄笑声、议论声浪潮一样追着他。

刘彩云这才转过脸,看着那个连滚带爬消失在村道尽头的背影,脸上那点笑意淡去,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带队的干事一脸尴尬,连忙打圆场。

宣讲草草收场。

回去的卡车上,气氛更压抑了。朱浩然没回来,也没人问起他。

刘彩云靠着车帮,看着车外飞速倒退的荒凉冬景。暮色四合,远山只剩下黝黑的轮廓。

她知道,经此一场,朱浩然在朱家湾,在这十里八乡,最后那层遮羞布,被他自己,也被那些毫不留情的乡音,彻底撕扯干净了。

而她脚下的路,在雪后初霁的暮色里,向前延伸,清晰无比。

开春化冻,泥土变得松软湿润,空气里混着青草芽和粪肥的味道。刘彩云的长篇写得磕磕绊绊,卡在一个人物的命运转折点上,心里头憋闷,便扛了锄头去自留地松土,让筋骨活动开,思绪也能透口气。

地头歇晌,她坐在田埂上喝水,远远看见一辆摩托车卷着尘土开进村,停在了朱家老屋门口。车上下来个夹着公文包的男人,看着像是镇上哪个单位的办事员。

没过多久,朱家就隐隐传来哭嚷声,越来越高,尖利得划破了午后的宁静。是朱浩然他娘。

“……凭啥!凭啥扣着不给!那是浩然的安置费!他户口还在村里!你们不能看他落了难就欺负人!”

办事员的声音听不真切,只偶尔几句官腔飘过来:“……政策有规定……离婚后女方权益……需要协调……”

刘彩云拧紧水壶盖,心里明镜似的。朱浩然在煤窑出了点小事故,大概赔了点钱,如今他娘是拼了命想把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抓在手里,可惜,王芳芳那边离婚手续还没彻底利索,这钱怕是卡住了。

她懒得听这齣戏,起身继续干活。锄头刨进泥土,深埋下去的草根被翻出来,曝晒在日头下。

快日落时,她扛着锄头往回走。经过朱家那低矮的院墙,里头突然飞出来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哐当”一声砸在她脚边,碎瓷片四溅。

朱浩然他娘癫狂的身影跟着冲出来,头发散乱,眼睛赤红,指着刘彩云的鼻子就骂,唾沫星子横飞:“是你!肯定是你这个扫把星!丧门星!撺掇着镇上卡浩然的钱!你看不得他好!看不得我们老朱家有一点指望!你把他害成这样还不够吗?啊?!”

老太太嘶吼着,扑上来就要撕扯刘彩云。

刘彩云后退一步,锄头杆横在身前,格开了那双枯瘦脏污的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眼神冷了下去:“疯够了没有?”

“我疯了?我是被你逼疯的!”老太太捶打着胸口,哭天抢地,“浩然的钱要是没了,我就吊死在你家门口!做鬼也不放过你!”

左右邻居闻声都探出头来,远远看着,没人上前劝。李婶撇着嘴,跟旁边人嘀咕:“又来了……这老虔婆,就会撒泼。”

刘彩云看着眼前状若疯魔的老太太,突然觉得极其疲惫。这种纠缠,像水蛭,吸饱了血还死不松口。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像冰块砸在地上:

“第一,他的钱,我一分没见,也不稀罕见。” “第二,他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是你这个当娘的,从小把他惯成了废物,是他自己骨头轻,经不起捧,更是他贪心不足,自作自受!” “第三,”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竖起的耳朵,字句清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你再敢往我院门口凑一步,再敢胡搅蛮缠,我就去镇上派出所,告你骚扰,告你敲诈!你猜,是你吊死得快,还是警察来得快?”

老太太的哭嚎戛然而止,张着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惧和难以置信。她大概从未想过,这个以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媳妇,能说出这么狠绝的话。

刘彩云不再看她,扛起锄头,转身就走。脊梁挺得笔直。

身后,死寂了片刻,爆发出老太太更加凄厉绝望的嚎哭,但这哭声里,明显带了怯,没了刚才那股同归于尽的狠劲。

自那天后,朱家老屋彻底没了声响。老太太偶尔出门,也是耷拉着脑袋,贴着墙根溜得快,见了人躲着走。那笔钱最后到底怎么分的,没人知道,也没人再敢当着刘彩云的面议论。

村里的风,却悄悄转了向。

以前说起刘彩云,总还带着点“可怜”、“被抛弃”的底色,如今再提,语气里就剩下了纯粹的“厉害”、“惹不起”。连最碎嘴的李婶,现在跟人闲聊,说起朱家那摊烂事,末了也会啧啧两声,添上一句:“所以说,这人呐,还得自个儿硬气。你看人家彩云,离了谁不能活?倒是对面那家,哼,烂泥糊不上墙!”

刘彩云偶尔能听到一两句这样的议论,只当风吹过耳梢。她忙着伺候地里的苗,忙着伺候笔下的字。那部长篇卡住的地方,不知怎么,在经历了那场闹剧后,突然就通了。她笔下那个被命运磋磨的女人,猛地挺直了腰杆,眼里有了光,在一片荆棘里,硬生生踏出了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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