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有那妇女派来的便衣在暗中保护、亦可能是江离离的水逆局终于结束,他们在风平浪静里过完了第三天。
江家二老通过电话了解到他们的惊心动魄,老早等在村口,接引二人回家。
那夏荷一见到二老,当即泪奔,抱着江奶奶就是一阵泣不成声。
江奶奶心疼得不得了,又是摸头拍背,又是宽慰安抚,再配上夏荷的哭嚎,场面的温馨都可以用热闹来形容。
江爷爷虽然爱子心切,却又觉得长者安慰晚辈有损威严,只好些手足无措地注视那爷孙俩,眼里尽是温柔可亲。
后来忍不住,便笨拙地拍了拍夏荷的肩膀,好似要给予她以勇气般。
江奶奶也不说什么长篇大论,来回重复着类似于“回来就好……受委屈了……”的话语,而夏荷一听,拖着哭腔回应。
江爷爷见此,意味不明地叹气,手上还在轻拍女孩的肩膀……
——江离离站在五步开外,看着自己的爷爷奶奶与夏荷“团聚”,心中五味杂陈。
他有些沮丧,有些委屈自己被亲人忽视。
作为二老的亲孙,他们一见面便将所有的关心倾倒给夏荷,连一点眼风也没分给他,这种忽视让他有种遭到背叛的凉薄感。
可转念想到,老辈向来尊外贱内,宁愿损失自己的利益也要维护外人的权益、从而显得自己大方威严;同时,为了私情而冷落“公义”、顾全温情而丢了脸面,于他们而言或许是件得不偿失之事。
江离离心想:此时二老不在“外人”面前与“自己人”腻歪,便是在避讳私情了……
江离离虽是如此安慰自己,但孺慕之情本就根植于心,哪里能由几句理性之言而被削弱,面对自己被冷落,还是忍不住沮丧。
他有些惭愧,为自己没能护住夏荷、令二老担心而自责。
当初他们出发时,江奶奶就多次叮嘱他要照顾好夏荷,甚至还开玩笑说若没护好夏荷、令她受了点委屈,就不认他这个孙子;江爷爷虽然没明说,却也暗示男子要保护好女子,否则丢男子汉大丈夫的颜面,无论是于他个人还是于江家,都是件耻辱。
此前他认为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自己是问心无愧的,可现在看夏荷哭得那么悲痛、二老的反应那么剧烈,他难堪又窘迫,不由得谴责自己的疏忽与照顾不周。
他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看那三人温馨浓情的场面的目的是什么。
他杵在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既没亲昵到有资格加入其间,也没疏远到可以转身离开……
江离离心脏酸涩,下意识摸了一下胸口,隔着布料,却摸到那几支制暴器的轮廓。
因长期放在胸口前捂着,它们的温度早就与常人体温无异,此时江离离一按压,只觉得胸前有块坚硬却温暖的护盾。
坚硬以御外敌,温暖以护内心。
若不是他的触碰,这几支物件完全没有存在感,可一旦有所意识,就会发现其的心意——
那么默默无闻地守护,却那么明目张胆地偏爱,像谁呢?
像谁呢?
就在江离离凝神静思间,江爷爷拍了两下他的肩膀。
不同于先前江爷爷拍夏荷肩膀时的温柔与惭愧,这是男人间常见的动作,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鼓励与认可。
江爷爷语气坚定,说:“你做的不错。”
江离离心知他是在肯定自己这几天对夏荷的保护,也知道那句“不错”其实是个很高的评价。
他微微一笑,内敛而克制,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还有这份自觉,不愧是我们江家的孩子——你爸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么做,也会欣慰的。”
江爷爷看了看还在抱头痛哭的夏荷,摇摇头,说:“哎,小夏这孩子命苦啊。”
听者以为江爷爷是在说此次危难,便附和道:
“是我的问题,我不该放着她离我那么远,要不是她孤身一人,也不会出那些事。”
“是这样,不过这些都过去了,再说也没用。”
江爷爷领这孙子往家走,他又拍了拍江离离,道:“以后你好好待她就是了,别再让她受委屈,也算是弥补今日的过失。”
江离离心头一跳,隐约觉得这话有些古怪。
他暗忖,什么叫“以后”?他们还会有更多的交集吗?
可等这次夏荷返校后,他们若无意外,想必是再也不见,就算他回家探望二老,也不过是偶尔的事,偶尔的时间又如何“好好待她”?
再者,这“好好待她”又是怎样个“待”法?
“别让她受委屈”可是极其艰难的事,他要不大费心思,想必是不可能做到的。可是他这次的过失真的很严重、严重到需要他得用未来去弥补?
他不能用钱弥补吗——这年头,真金白银可远比真情实意有效、实在多了。
而且虽然这次他确实有错在先,但怎么听爷爷的说法,他得把自己的一切都搭进去、才能减轻此次罪孽?
这种类似于以身相许、当牛做马的“恕罪”方式,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江离离百思不得其解,他打量对方的表情,试图从中找出些许端倪,却见后者祥和坦然,似是理所应当。
他心想,爷爷虽然好面子,但总不可能会认为牺牲孙子、保全面子是件理所应当的事……
思及此,江离离只好认为是自己自作多情、想歪想岔了。
他暗忖:或许江爷爷只是让他日后简单照看一下夏荷,只不过爷爷的话有些词不达意……
江爷爷又说:
“小夏她妈生她时落了病根,不能再生育,四处求医问药也治不好,他们家就小夏这一个孩子了。你也知道,没儿子是多大的灾难,尤其是在这村里,没儿子的绝户连头都抬不起来,没儿子传宗接代、香火断在自己手上,死后见列祖列宗得多难看……”
江离离听爷爷又在发表“儿子是人生刚需论”,当即从屏息敛声的专注模式切换到左耳进右耳出的分心模式。
从小到大,他不知道听了多少类似的言论。
起初他还尝试理解,后来实在不懂,便试图与老一辈人辩驳。
但祖辈传承哪是他个“小屁孩”能挑衅的,次次都是他被一堆迷信言论堵到有口难言。
最后他也懒得计较这些落后思想,只是他们说他们的、他沉默他的。
等了好一会,江爷爷终于回到正题,江离离这才把注意力转回来。
江爷爷说:“……听小夏姥姥说的,小夏她爸以前整天为没儿子的事闹离婚,小夏爸想再找个能生的,可女方身体坏了,不孕不育,要离了婚、找不到男的养她、家里没钱、又带个女孩做拖油瓶,还有哪个男的肯要?于是小夏妈和娘家这边就死活不同意,有一次两家闹狠了,打架,差点进了局子。”
在他换气的间隙,江离离插嘴问:“您跟我说这些做什么?这属于小荷他们家的私事了,跟我这个半生不熟的人说,会不会有些不合适?”
江爷爷不回答他的疑惑,而是继续分享夏荷的家事、用言行表明其认为“扬他人家丑,无碍”。
江离离虽然不以为然,却对江爷爷无可奈何,他也不好掩耳急走、躲着不听。最后一边听夏荷的故事,一边告诫自己不要因此对夏荷产生偏见。
“你别看小夏整天没心没肺的,她其实心里也难受。她爸妈闹离婚,从来不避着她,甚至好几次是当着她面,两方都说不要她,说她是拖油瓶。那么小个孩子,能懂什么?自己又没做错事,却天天被爹娘威胁说要把她丢了,你说她活得苦不苦?”
江离离点点头,以示认同。
说真的,这种家庭矛盾在农村、在贫苦家庭并不少见,夫妻针锋相对,却把无辜的孩子牵扯进来当替罪羊、泄压阀,本该止于某一辈的悲剧,偏偏被作成了代际创伤。
在这里,而无论是父辈还是儿孙辈,他们谁是刽子手、谁是受害者,不是能轻易区分开来的。很多时候,这两种理应对峙的角色往往会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其的行为模式也会缠杂不清。
有刽子手、必然得有受害者,受害者将强调刽子手的邪恶身份,刽子手会被受害者激发出暴虐的行为模式,同时受害者会在耳濡目染中习得刽子手的手起刀落、成为潜在的刽子手……这是一个循环往复的悲剧,像是遗传病。
许多人为了摆脱这厄运遗传,往往选择与原生家庭断交,试图用此粗暴的方式重获新生。
江离离知道夏荷想摆脱农村、加入城市的强烈愿望。
以前他没多想,如今听得此背景信息,猛然意识到,或许夏荷的动机中有几成就是出于原生家庭的阵痛。
不过,夏荷是否知道环境的更替不能促进新生,厄运也不单单源于乌烟瘴气的环境——个人同是祸根,若不改变病态的行为模式、思维偏好,无论搬家到天涯海角,那厄运还是会如影随形。
这时,他听到夏荷与江奶奶的说笑声,他没听清江奶奶说了什么,但夏荷那破涕为笑的愉悦音调却是一清二楚。
他有些好奇,便看向二人,无意间与夏荷对视。
她两眼红肿,脸上潮红未消,傍晚的昏黄不但隐匿了她低龄的幼稚,而且还赠与她一抹成熟的韵味。
夏荷似乎有些害羞,只是匆匆一眼,便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江离离又和奶奶对视,后者笑着捏了捏夏荷的手,引得夏荷直接躲到江奶奶身后。
夏荷那嗔怪的表情、娇羞的动作,把小女儿家的青涩凸显得淋漓尽致。
江离离觉得夏荷很可爱——那种小孩子特有的童趣可爱——便也笑了。
他收回目光,继续听江爷爷絮絮叨叨。
江爷爷注意到江离离和夏荷的对视,也看到江离离的笑容。
许是想到什么,他点点头,亦是咧嘴一笑。
这一行四人,两对爷孙,爷爷和孙子在前面唠叨,奶奶和“孙女”在后面说笑。天空几缕红霞,黄澄澄的日光弥漫宇宙,照得人心脏都是暖融融的。
回想前几日的惊心动魄,现在的岁月静好真是令人堕落。
江离离抬头,看一阵麻雀飞过,不由得想,若这辈子就怎么平平淡淡地过去,或许也是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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